张萍,盖羽,刘婉丽,李彩云还小的时候几个人同在饮牛河里洗澡,自然也就相识成为玩伴。但是,水气可以带回村子带回家,彼此却不能,离开饮牛河就意味着分离。于是,天不黑就绝不会家,这样常常害得李彩云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而张萍和盖羽就总是还余兴未尽。她们每个人都有兄弟姐妹一大帮,张萍一兄一弟一妹妹算是少的。每天忙着战天斗地的父母们根本顾不上她们,加上社会治安环境优良,方圆几十里也很少有什么刑事案件发生,父母对他们真是一百个放心。乡下孩子哪个也不是温室里的娇花嫩草,从小就都风里来雨里去的,早就锻炼得从身体到心理的坚韧无比。俗话说:大屯的孩子山沟里的狗——厉害。所以孩子们就是天黑不归,大人们也不会大惊小怪,兴许又在捉迷藏或是去别的村子看露天电影去了。
这条河之所以叫饮牛河,是因为它的上游河岸上有一座山叫牛头山,那山叫牛头山其实正好缺一只牛头。据传说,有一日那牛来河里饮水,不想被一个牛鼻子老道使了妖法齐刷刷地把头割下了丢进了河里。牛头没了,牛身子动弹不得就化作一座山。从此,这条河就叫饮牛河了。当地的老人都说,如果那牛头不被割下,这河岸上一定会出豪杰的。风水被老道破坏了,这岸上的人只好过着平常平淡的日子,豪杰圣贤都与这里没缘了,书自然也就念好念坏无所谓了。李彩云的奶奶和大爷就是这么想的,男孩都出息不了,女孩子更别说。
饮牛河算不上宽阔也决不湍急。夕阳西下,宿鸟归飞,两岸上的庄户人家可谓鸡犬相闻。河里的鸭和鹅与孩子们一样爬上自家的一方水岸,急急地往家奔。晚饭后,除了老人喜欢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纳凉外,年轻人和半大的孩子们还是喜欢到河水里泡上一阵子,那样不单可以消尽白天的暑热回家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还可以把美丽的夜色尽情欣赏一番,带入梦中,梦也如月光下的河水一样恬淡美妙。张萍和李彩云盖羽刘婉丽她们就是这个样子。张萍和李彩云住在河北岸,刘婉丽盖羽住在南岸。张萍由于和南岸的孩子疯成一片,自然北岸的其他伙伴就和她疏远了。也许是北岸的孩子先疏远了她,她才去与南岸的孩子亲近,只有李彩云跟个跟屁虫似的,张萍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所以她和盖羽刘婉丽也就相熟。张萍住的村子叫杨树村,盖羽住的村子叫黄金屯。
张萍的爸爸是大队上的干部,他体型偏瘦但绝对不是弱,他曾经当选过省里的青年突击手。是多年的优秀党员。他的脸孔是美男子的那种,平时不喜欢讲话,遇事总喜欢用行动说话。由于他曾在市委党校青干班里学习,所以,真要是就某些事情理论起来,别说一般的农村干部,就是公社书记也要心服口服他呢。张萍记不清他的话语多少次使来时满脸怒气满口气话的乡亲们和颜悦色地走了。那时他就把爸爸叫做“禹”。她听奶奶讲过鲧和禹治水的故事,村里乡亲们的事就是水,她喜欢水,河水。她不知道鲧不是滚,只想治不好水可不得滚,不滚可不挨杀咋地。她想,我要是鲧,就滚免得被杀,想滚也滚不成了。李彩云的父亲是念过两年私塾的,所以会看黄历,会写毛笔字。他年轻时就死了老婆,当然至今仍在寻找他的另一半,只是由于诸多原因还尚未找到罢了。他和寡母及一辈子鳏居的伯父领着他的一帮儿女过活。刘婉丽的父亲是从山东章丘过来的铁匠,据说当初他就挑着担子一头装着他的行李一头装着他的长子跟老婆讨着饭就过来了。他个头矮体型胖,一见到女人就如同关了一天的公鸡放出来见到母鸡似的欢喜的不得了。鉴于他表现的过于外在,到目前为止除了他老婆还没有哪个女人青睐他。盖羽有两个哥哥和一帮姐姐,她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她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天赋,总喜欢自身以外的东西,伙伴也只喜欢河对岸的。所以她几乎每天都到饮牛河来玩,与张萍李彩云一起挖野菜,洗澡,捡野鸭蛋,捞鱼,捉喇蛄,就是冬天也一同在封冻的冰面上打滑坡打爬犁。总之,一年四季与张萍她们不分离,与饮牛河不分离。
她们都住在河岸上。两岸是宽阔平展的田畴,远处是黛青色的山峦。土地的肥沃与广阔使这里的人衣食无忧,绵延的山峦更是藏着无尽的财富。村子里有供销合作社,有大队办的卫生所,铁匠炉,还有学校宽广平坦的操场。到了年节的时候,生产队会把副业队养的肥猪杀几头,无论大人小孩人人有份,家家分上几斤猪肉。张萍她们这个年纪的人真的就是在头脑里一点也不用盘算钱多钱少要钱干什么的环境里生活着成长着。
白天大人们集体下地劳动,没上学的小孩到生产队办的托儿所去玩。晚上大人们还得到队部开会,假如有一天不用去开会,就得忙着缝补点什么,哪有精力管束她们。再说,学校里老师们天天教育她们,要做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小老虎而不是五分加绵羊。总之,压迫她们是不受的,所以,她们天天各个精神饱满神气十足的样子。但她们却都是极爱劳动的孩子,每天放学都是先拎起筐去田野里采野菜回来喂猪或者鸭和鹅。学习比赛劳动也一样,谁采得少她的脸红可就不是单单累或热的了。
乡村就是乡村,别说是河对岸住着,就是十里八村上了岁数的人互相一唠扯,说不定就是老熟人,也许还是哪门子姑舅亲呢?虽说有隔河不算近的说法,但河上的船就是连接两岸的纽带桥梁。何况,无论谁乘船都是不比花钱的,两岸的村子各派一人守船,单日南岸双日北岸。友谊第一,更何况方便的是自己是乡亲。人们祖宗三代都住这,谁家都没有秘密,任你是谁,你的底细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乡村是个隐不住私的地方。这并不是说生活在这里的人就多么圣洁或者不堪。而是乡村就是乡村,有它自己的风格,不同于城市的风格。相对来说,城市更方便藏污纳垢,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一幢幢土墙草盖的平房整齐地排列着,这里居住着汉族满族还有朝鲜族子民,汉族和满族除了在丧事的操办主持上有些区别以外,平时生活上早已没有分别,倒是朝鲜族兄弟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日常生活都有很大的差异。就说房子吧,同样是土墙草顶,汉族人的或用稻草或用山里的黄草,一律都是齐刷刷平整整的拍苫,而朝鲜族则不然,他们先把稻草编成一片片的比房子略长一些的草帘,然后再把草帘一片片披到房顶上。如果把汉族人的拍苫房盖比作草帽,那么朝鲜族的披帘房盖则更像蓑衣。它的沥水效果是不差的,保温效果则比拍苫的更胜一筹,做起来也省工省事,只是看上去房子不那么利索,给人一种厚墩墩的感觉,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胖乎乎的松树蘑菇。村子里的学校专有朝鲜族班,不过这里的朝鲜族孩子都是小学一二年级时在朝鲜族班念,一到三年级就转到汉族班了,所以,朝鲜族班只有一二年级。各村有各村的学校,可以说要不是有这条饮牛河,张萍她们四个大概不会有机会成为朋友,因为她们从不会在别的地方碰头。但那些在饮牛河上的日子还是真正有趣的。当然最为有趣的要数翻开河底的石头捉和龙虾长得一模一样的喇蛄,喇蛄明明就和龙虾一般模样却偏偏叫了一个那么不提神的名字,张萍她们没有人深究这件事,反正一认识它就这么叫它了,它也没提什么异议。张萍和李彩云长相一般,张萍就说,我俩是喇蛄,你俩是龙虾。盖羽说,那不一样吗?张萍说,它们以名分,咱们以长相分。几个人于是嬉笑一番,戏虐地叫几声算是通过认证。几个人跟张萍一起玩就很可能很晚才回家,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总有些漂泊不定的意思。
有一次,她居然在草棵子里捉到一只受伤的野鸭。那飞禽的**受了散弹的击伤,看样子是救不活了,于是她飞快地跑回家,刚好这时她姥姥从三十里外的家来这里做客,野鸭就替了老母鸡下了汤锅。这样另外三个人很羡慕了一番。张萍说,谁让你门就顾着过家家抱孩子啦。其实那时她们几个正在沙滩上玩抓石子的游戏呢。张平赢了乐得疯跑一圈,结果就发现那只挣扎着的野鸭。
村子里的学校只能念到初中毕业,上高中得到二十里外公社所在地。那地方在饮牛河入松花江的地方。在这所学校里昔日的伙伴张萍只见到了盖羽,还不是和她一个班。看来李彩云和刘婉丽是彻底告别课堂了。张萍想不明白那只肥肥的老公鸡似的铁匠,自己不是蛮喜欢绘画写字的吗?他家墙上挂的字画都是他本人的杰作,何以不让他的女儿刘婉丽继续上学呢?刘婉丽的手巧着呢,学习也不错,她还偷着读小说呢。李彩云是木呐些,可是她父亲连私塾都要念的,为什么还不许女儿继续念公学呢?大人们真怪,她们自己也不争取。学校里老师不是说让我们做小老虎嘛,真是的,没得着五分倒当起了绵羊。更让她不明白的是,这两个人在此之前,一点口风没露。妈的,跟电影里的特务似的,还挺能隐藏。
第一天骑车上学况且又那么远,累是免不了的。但她还是去找了李彩云和刘婉丽,结果张萍一比二惨败,两个人都说不是家里不让念,是自己不愿上学了。二十里地,每天骑车来回太累了。李彩云根本就不会骑车。她俩的一致和固执气得张萍咬牙切齿心里直想和她俩绝交。
开学没多久,张萍就如一只小老虎似的和政治老师——校党委书记口水大战了半节课。在下课兼放学铃声响起时她怒冲冲地拎起书包扬长而去。老师狂怒的吼声被同学们潮水般的笑声湮灭在她的身后。那一天刚好是星期六。
星期日的中午,在饮牛河岸上的灌木丛里张萍口若悬河神采飞扬地把与老师恶吵一顿的事学说了一遍。李彩云抓住刘婉丽的胳膊说,太胆大了,老师会让学校开除你的。刘婉丽说,不开除你,老师也得找你家来。张萍则说,她冤枉我还不许我分辨?她是个草包,是三突干部,新来我们学校的。她连五五一五厂都不知道,把我说的子虚乌有的一七厂还信以为真了。几个女孩开心地笑起来,惊起一群野鸭扑棱棱地飞到河面上去。盖羽说,那天你真没说话?张萍说,我上课时确实说过话,但她的课我不说话。她的课我不爱听,那课让她讲的跟糨糊似的。李彩云说,你真没说话?张萍说,哪有功夫说话,我正在看手抄小说《九头十八案》。我们班的那些女生天天不听课就在那里抄手抄小说。我是光看不抄。抄那玩意,作业我都不写。李彩云听了张萍这句话大吃一惊,你不写作业?张萍冲她点一下头算是认可。盖羽说,再怎么你也不能和老师吵吵,老师会找你小脚,给你小鞋穿的。张萍说,不怕她那个。她若不是要翻我书包我也不会跟她急。你让我捎的信若是被她翻去了,咱俩就都得完蛋。盖羽的脸一红。张萍瞥她一眼说,那政治课让她讲的,没法形容,还压堂,这是最讨厌的。盖羽问,你班政治测验没?张萍说,测了。对,她还说我测验打七十五分是全学年最低的,别人都打一百分。天知道一百分是怎么打的。盖羽说,抄呗,政治考试谁不抄,我还打九十五分呢,你没抄?张萍说,天地良心,从来没抄过。我就是抱一窝大鸭蛋也不会去抄。李彩云和刘婉丽一起说,你真傻。
周一的课间操之后,学校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学生处主任对张萍的点名批评。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这边来,盖羽喜欢的那个男生脸上现出难为情,张萍本人倒是很平静,居然还笑了一下,仿佛觉得这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以她当时的态度,这批评似乎有些轻,有些隔靴搔痒。但以事论,老师也该向她道歉才对。至于偷看课外书,没抓到就算没看,老师奈何不得。盖羽看见她在笑了,她身边的另一个女生也看到了,她对盖羽说,她在笑呢,她居然能笑出来?盖羽说,笑总比哭好。说完她也笑了。
直到午休吃完饭张萍的矮个子班主任陈老师才在校门口的一株老榆树下找到她。陈老师看她手里拿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想说话动了下嘴却没发出声音。张萍合上书望着她的语文老师。陈老师又抬头看一会儿浓密的榆树叶,才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语重心长地说,吵嘛子嘛。她再草包也是老师嘛。张平一撅嘴说,她冤枉我。陈老师把手在张萍的肩上拍了拍。不知怎么的,张萍竟然热泪盈眶。陈老师说,这书留到放学以后看吧,去玩吧,小心看坏了眼睛。张平破涕为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陈老师又说,下午的作文讲评课你来讲,准备准备。张萍点头说没问题,说完就像小鸟一样欢快地飞走了。陈老师看着她的身影,微微地叹口气接着就美美地笑了。
当晚,张萍的爸爸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跟张萍谈话。葡萄架又高又大,若是白天半个院子都在它的浓荫庇护下。就是此刻,要不是屋里的灯光透过窗子照过来,这里将是漆黑一片。星光毕竟太弱了,它无法像阳光那么有穿透力。秋凉了,若是夏天,妈妈就会把饭桌摆在这里,全家人在葡萄架下共进午餐或者晚餐,当然阴雨天是除外的。张萍最喜欢坐在葡萄架下吃饭的感觉了,一样的饭菜,摆在这里吃就比在屋里的炕上吃觉着香,总有一种异样感情参杂在里面。细细的金黄的沙地平展光滑,被奶奶打扫的连个草刺都没有,绿翡翠似的葡萄一串串在头顶垂挂,叶子也碧绿的没得说,弟弟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人,再说那葡萄也真酸。哥哥是唯一享有特权的人,奶奶的命根子大孙子嘛,就是刚成型的葡萄被他扯下来,奶奶也舍不得说他,妈妈若是批评他两句奶奶还会护着他说,小孩子,谁不想尝尝鲜。张萍则是觉得看着比吃着感觉好的,从生到熟她都舍不得摘下它们。葡萄,从形态到颜色都太美了,她欣赏,她赞美,就是舍不得吃它们。美就够了,何况每一串葡萄还都代表着某一个人呢?最大的那一串是西楚霸王项羽,粒最密的是诸葛亮,白霜最厚的是曹操。因为奶奶在讲故事的时候,只要说到曹操总会先说一句“最奸不过老曹操”。最像心的是周瑜,一大长串粒却稀稀拉拉的是宋江,最先泛紫的是甘罗,直到秋霜来了还青绿青绿的是赵子龙……总之,凡是从奶奶那听来的英雄好汉,管他是梁山的还是瓦岗寨的全都悉数在葡萄架上。批林批孔那阵子,隐藏在叶子最密处最后被发现的就是林彪,瘪粒最多最难看的就是孔仲尼。就是那些榜上有名的美人也都晶莹碧透地垂在那。奶奶没嫁给她爷爷时是个大家闺秀,虽然张萍从没见过她看书,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张萍断定她是渊博的,比她们学校那个政治老师渊博何止一百倍。政治老师还是学校的党委书记呢,哼,草包一个。奶奶有事没事嘴里哼的小曲都是历史名人的事迹。张萍记住一些,问奶奶是没有用的,奶奶不会告诉她,奶奶认为女孩识字就行,不必通今博古。就是张萍知道的那些故事,也都是奶奶讲给哥哥和弟弟听的,她只是借光听而已。奶奶再怎么重男轻女总不至于让孙女把耳朵塞上吧。总之,在张萍家这架葡萄架下,每一串葡萄都是一串故事,一种人生。在这里英雄的最后结局不是被浪花淘尽,也不是被雨打风吹去,而是被人吞进肚里加工成有机肥了,也许这才更符合客观规律。可是奶奶的话又在打击她,别说一串串数,就是一粒粒数,也数不尽英雄好汉。奶奶虽然在去年春天就去世了,可是葡萄还是照旧一串串结,一串串代表着英雄人物……
张萍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手拿一截木棍在地上掘着。她要刻一个字然后把这个字再埋了,就如大人们埋掉一个曾经活着的人一样。直到爸爸开口叫她她才抬起头看了爸爸一眼就又低下头继续在地上刻字。爸爸说,姑娘,虽然现在不讲究师道尊严,但对老师还是要礼貌,你怎么可以对老师当面顶撞呢?
张萍停止她的土刻,把木棍在手里耍弄着,用脚把那没刻完的字用力蹭着说,她冤枉我。她狗屁不懂。还书记老师呢,连家庭妇女都不如。上课时照本念还把客观念成“容观”,并且连念三遍。要不是我给她纠正她也许一直“容观”到棺材里。
爸爸沉下脸,拾起地上一片葡萄叶说,你帮她纠错没错,可是你的嘴这么冷可不好,得改改,嘴尖舌快更要不得。老师说你两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又不是原则问题。
听了爸爸说的这番话,她立刻就想到《改造我们的学习》那一课里提到的一副对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她每次读到此都觉得就是说她的,于是总有片刻的无地自容。现在爸爸居然也提到这个词。她不想争辩,只想改掉这个毛病,只是不知道如何改而已。于是,她低下头不吭声,继续在地上刻字。
爸爸又说,记得爸爸那个于老师不?张萍抬起头问,于大眼珠子?爸爸瞪她一眼,她连忙改口说,于老师,记得。给咱家炕柜画画的那个老爷子。爸爸说,对。不是因为爸爸是干部他白给咱家画。那时他挨批挨斗挨整时,爸爸虽说救不了他,但我尽最大努力帮助他保护他,至少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使他少遭些罪。爸爸也不喜欢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但学生连老师都不尊重,学习再好也不能算是好学生。做小老虎也不能随便伤人。我的话你该懂吧?
张萍点点头,她看着爸爸缓缓地扔掉手中的木棍说,我不会再和她吵架了,她不是对手。爸爸笑了说,看来要是对手你会和她一直吵下去,直到学校开除你?张萍也笑了,说单凭跟她吵架就开除我?学校是她家的?爸爸,我除了偶尔迟到早退以外不犯别的错。爸爸把手里的葡萄叶子**说,姑娘,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学校也有学校的纪律。好学生不光是学习好,还要遵守纪律尊重老师团结同学。小老虎是要做,但也不能恃强凌弱。要不会被武松打死的。张萍又笑了,觉得爸爸这个比喻不光挺好玩还有点吓唬人的意思。就说,我做一只上山虎,不伤人。对了爸,你怎么知道的?爸爸说,你们校长往大队打电话了,让我好好管教你,说书记快要被你气死了。
这一回张萍可是爽爽朗朗地笑了。
爸爸站起身说,今天跟你说的话你要好好想想,得听话。张萍笑着点头。爸爸又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以后别跟河南那个黄毛丫头玩了,不要,啊。
爸爸,她又不坏,只是学习成绩差些,另……
我知道。爸爸说完手在她的头上拍了拍表示谈话到此结束。
张萍搬起板凳使自己做到暗影里,那样是可以躲开蚊虫的注意力。另外,她要思考问题,而思考问题就如同大葱长白似的需要黑暗条件。和书记吵架的风波已然过去,就算尘埃尚未落定,估计也爆不出什么冷门了。现在是爸爸为什么不让她和盖羽玩呢?张萍的脑子不住地想着她喜欢和盖羽一起玩的真正原因,是否也就是她俩都喜欢撒野,喜欢饮牛河的理由;是否也就是陈老师担心无法向爸爸交代的深一层担忧。
国庆节的那一天上午,盖羽刘婉丽李彩云同时出现在张萍家,显然李彩云是领路人。此时张萍正躺在炕上看《红岩》,几个人就突然走了进来。张萍起先一愣迅速坐起身子,当看清是她们几个的时候才笑了,但是书还拿在手里。她急忙让座,顺手拿抹布擦了擦炕沿。
盖羽今天显得有些沉默,平日那种洋洋自得的表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仿佛一张没有血色的面皮贴在脸上。张萍似乎可以感觉到那份得意在盖羽的脸后面蛰伏着。盖羽看上去更漂亮了,简直就是个冷美人。相信此刻若有个骑着白马的王子从她面前驰过,她的洋洋自得就会立刻在她的脸上复活。张萍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这副模样。盖羽向来就是这样忽阴忽晴的。但张萍始终不明白,盖羽有什么不开心的?没有母亲的唠叨磨叽,爸爸只顾着出去找女人,哥哥姐姐们各顾各的,多自在,多自由,没有压迫也没有管束,每日里自由的跟风似的,想刮向哪里就刮向哪里,天知道她有多快活。
每当盖羽这个样子的时候,也是刘婉丽最多话李彩云最沉默的时候。李彩云和盖羽虽然都没有母亲,但她俩却截然相反。李彩云虽说名字亮丽人却像个土拨鼠,盖羽的羽毛可是能跟蓝孔雀的羽毛相媲美。
几个人一起小鸟一样来到了饮牛河。试着想要在这灿烂的阳光下进行今年度的最后一次野浴。盖羽仍是满脸冷漠,而张萍脑子里还想着书里成岗的自白书。眼前是清亮亮的河水舒缓的几乎看不出它在流动。这时刘婉丽已脱了衣裳,身上只剩下短裤。她抱着双臂,等待其余几个人效仿。盖羽好像跟谁赌气似的几下就把自己弄个精光,然后也不吱声扑通一声就跳进河里,不知是激起的浪花还是凉凉的河水掀去了她脸上冷漠的面膜,她居然在水里冲岸上的人笑了。笑容如浪花般晶莹鲜亮。李彩云疑疑迟迟地,还是刘婉丽帮她往下拽,等到刘婉丽把整个身子全没到水里时,李彩云还在水边试探着下水。看她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仿佛河水里藏了无数把利刃似的,张萍顶不喜欢她这个样子,之所以每次玩都带她,无非是因为两家住的实在太近,而多少还有些沾亲带故罢了。张萍没像刘婉丽和盖羽她俩那样脱得就剩下短裤,坎肩的背心穿着也无妨。她站在岸上张开双臂,飒飒的秋风不能使她的热情降温,她对着饮牛河大声朗诵到:面对着河水我放声高唱,冰冷的河水在我的笑声里静静流淌。说完就纵身一跃跳到河水里去。
这一年她们都是十六岁,盖羽最大,李彩云次之,张萍比刘婉丽大三天,不过小三天也说不定。因为刘婉丽说她的母亲一个孩子的生日也没记住,这是户口本上的日期。刘婉丽对待这件事也跟她妈似的,一会儿说自己比张萍大,一会儿又说比张萍小。而张萍倒是不太在意这个,她想自己的生日不错就行,至于谁大谁小的事,管得了吗,有什么用呢。
秋深了,虽然还不能说凉的刺骨,但很快几个人的肌肤就都变成红红的,**却由红变紫了。她们都把身子隐没在河水里,除了头决不肯多**一点点。这当然不是怕谁偷看,深秋的河岸上根本没有人,大人都忙着收割水稻,就是有截鱼的也是得等到晚上。出水比在水里冷多了,所以她们只好没在水里。
几个人互相鼓励着迅速上岸穿好衣服,就在她们还在哆嗦着互相取笑的时候,从灌木丛里钻出一个面目黝黑的小伙子。几个姑娘惊得骇住了。盖羽和刘婉丽作出了反应,她俩拔腿就跑。
张萍喊出一句“回来”时她俩已经跑出好几米了。李彩云一动未动,惊恐地看着那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张萍伸手去拉她,可是只把她拉了一个趔趄,那个男人也拉住了她。
放开她!张萍吼道。自己被李彩云连带摔倒在地,一截伸出的树茬子划破了她的额头。
等她从地上爬起来时,李彩云已被那黝黑的男人拽着跑出了好远。她顾不得额头上淌下血来,寻找应手的家伙。她知道赤手空拳是不行的,跑回家找人也来不及。她在一个窝棚外边找到一根木棒,看来这时夜里截鱼的人预备的。她抄起木棒时却不见了李彩云的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灌木波涛般汹涌着,她略一犹豫,想起不远处还有这样的窝棚,于是迅速向那个方向跑去。
来到窝棚门口,张萍感到心砰砰地跳,攥着木棒的手也微微发抖,好像眼睛也模糊起来。狂舞着的柳枝不时划在她的脸上,她全然不觉。她要找到李彩云,要救她,不能抛下她不管。这个窝棚里空空如也,又找到一个还是没见着人。张萍心急如焚,来到快靠近大坝的最后一个窝棚跟前,她感到那窝棚似乎在晃,她大喊一声“不许动”,就将手中的木棒向窝棚砸去……总之,愤怒的张萍真的把李彩云救了,因为那一棒居然把窝棚给砸塌了,接下去的棒子隔山打羊地打在那小子的身上头上。张萍扒开茅草,在那个坏蛋身上踹了两脚,伸手拉起早已吓傻了的李彩云。李彩云的上衣已经被扯开。
把扣子扣上。张萍命令道。李彩云的手抖的根本无法把扣子对到扣眼上。张萍见状去帮她,不想自己的手也是直哆嗦。扣子少了两颗,张萍说,走吧。上大队报告去。李彩云一听到这句话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哭起来。她这一哭张萍才想起根本没看这个坏蛋是谁。于是,她弯腰又抄起木棒,用木棒挑着散落的柴草。拨开柴草见那人趴在那,脸侧着贴在地上。张萍用脚踢了他两脚他也一动不动,张萍试图使他的头扭转一下以便看清他的脸,但根本不能够。张萍突然害怕起来,既怕他醒来也怕他不醒,于是,她拉着李彩云撒腿就跑。
半个小时以后,李彩云的父亲和大队的干部们齐集在张萍家里,他们仔细盘问了张萍和李彩云。李彩云除了哭没有一句话,张萍对那人的长相一无所知,只能说那个人个子不高也不胖,长的挺黑的。不一会儿,民兵排长来了,对张萍的父亲说,河边的窝棚都找遍了,没看着人。
李彩云的父亲一脸怒气,铁青着脸坐在炕沿上,眼神像是要吃掉眼前的一切似的。整个盘问过程中他没有讲过一句话,在场的人也没人向他开口。他平日里的面沉似水今天可谓发挥到了极致。在张萍眼里,他整个人都快膨胀的爆炸了。张萍感到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只要转过脸去,就会听到砰的一声,然后就如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又无处能看得见。
对事发经过反复描述推敲猜测了四五遍之后,所有人,包括李彩云和她的父亲都走了。张萍的母亲一把拉过张萍,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泪珠就滚下来。吃饭的时候,张萍的母亲也对张萍说,最好不要跟河南那个黄头发的盖羽玩。
张萍不服气地走到外面,站在葡萄架下看着一串串葡萄发愣。葡萄被母亲已经剪去好多,自己吃不完还送给左邻右舍不少,只剩下一些她拴了红线的几大串和那些籽粒不密实的无精打采地挂在那。拴了红线的总共有五串,它们分别代表刘伯温、苗光义、徐茂公、诸葛亮和姜尚,这几个人都是奶奶活着时哼唱的小曲《花开十二月》正月里所包含的绝顶聪明智慧的人物,也是张萍最佩服的人。这里她最欣赏要鹅毛扇的诸葛孔明,不但能言善辩还至忠至诚。至于其余那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充其量也就能代表李彩云这样被欺侮的葡萄,她是不怎么在意的。父亲跟了出来,告诉她,他为有这么一个见义勇为的女儿感到自豪。他拍拍女儿的肩膀,向她保证,人民警察一定会找出并抓到那个坏蛋。
父亲不在跟她讲话,而是搬一个小板凳坐到阳光下而不是葡萄架下,看他的《优秀共产党员先进事迹》。那本书张萍早已经看完了,她被焦裕禄、杨水才、李月华感动得眼泪直流。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要做他们那样的人。张萍找来一块塑料布铺在母亲晾晒的柴草上,然后仰面躺下去。看着飘着丝丝缕缕白云的蓝天,她的思绪绵邈起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看来自己以后一定要登上长城。奶奶说过,山海关那就是长城了,孟姜女哭倒长城真的假的?奶奶说山海关在西边上千里地之外,骑自行车要多久呢?到了山海关就在长城上一直往西走,一直走到玉门关。王之涣说“春风不度玉门关”,我一定要去,看看玉门关以外跟我们这边的关外一样不。
她无法判断父亲此时在想什么,父亲看了那书也会流泪吗?她偷偷看了父亲一眼,没有要流泪的迹象。对了,男人是不会流泪的,别说爸爸这样的大人,就是弟弟那么淘气经常被妈妈呵斥,也没见他哭过呀。只有女人是为流泪而生的,但是我以后争取不哭,哭绝对不是坚强的表达方式。奶奶说流泪最多的莫过于林姑娘,难道林姑娘比刘备还能哭吗?刘备可是男的,还是英雄呢?男人到底是哭对呢,还是不哭对。张萍的脑袋里塞满了一个个相互矛盾着的问题,想的累了竟渐渐地在秋阳下睡着了。
然而,梦境却再现了她刚刚经过的事情。在梦里她砸下的木棒毫无力量,奔跑的也是那么无力而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眼睛好像长了一层蒙,怎么用力眨巴也看不清那坏蛋的面容,倒是李彩云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真切。她愤怒她痛哭她手指着李彩云喊着,但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李彩云跟着她的父亲往家走去。他父亲的脚步声和他脸上的表情差不多,有点恶狠狠的意思。他根本不回头看女儿一眼,好像看一眼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似的,嘴巴也闭得严严的,看样子不像回家倒像是要去赴死似的。回家免不了一顿骂,李彩云在心里猜度着,也许还要挨鞭子吧?哥哥上次闯祸就挨了鞭子的。我今天闯的祸可比哥哥的大得多了,大队里的人可都是惊动了呢,多丢人。爸爸不会饶过我的。自从妈妈死后就没看见父亲笑过,给他介绍的女人倒是不少,不是因为人家有没结婚的儿子,就是因为有吃闲饭的小孩子。就很少合他意的。而合他意的那个女人又嫌他太抠门。另外,有个老妈不算还有个大伯父。总之,就没有与他合拍的,自然他的脸上就很难有笑容了。爸爸早就命令过她不许跟河南的那两个小狐狸精勾搭,就冲这一点不挨打是很难了。可是张萍跟她一起,我和张萍一起,哎。爸爸的脸色早都习惯了的,若是往常骂一顿之后他也就愤愤地躺下睡了,今天实在不好说。此时,李彩云想,有个后妈看来也比啥妈都没有强。
李彩云故意比爸爸落后好几步,她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张萍的爸爸就能总是对张萍大加赞赏,称呼也从来都是“姑娘,姑娘”的,而自己的爸爸就没好好对自己说过话,好像妈妈真是让她克死的,她记得一个算命的这样说过,当时似乎爸爸也在场。也许就是从那时起,爸爸就再没对她态度好过。盖羽也没有妈,并且连奶奶也没有,更没有大爷爷,但她可比我乐呵多了。她不光快乐还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都和集体户的一个小子偷偷好了,刘婉丽也一样。李彩云感到自己的头要裂开,就停止了胡思乱想。她总是这样,倘若什么事想不通她就打住不再往下想,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重新想起的时候。
李彩云看着爸爸进了自家的大门,哼!这老光棍也许会对我举起烧火的柴棍。
李彩云随爸爸走过大门口的榆树阴,趴在树下的大黑狗只抬了一下眼皮就又睡去了。她突然想她们三个现在可都正乐呢,而自己。哎,难怪奶奶总是磨叽自己命不好,看来真有命好不好这一说,要不怎么都是同岁的人怎么日子这么不同。她的头又痛了,只好就打住不想了。
袭击她的那个男人她是看清了的,但看清了又有什么用?能咋地呢?这辈子早晚是要嫁人的,快些嫁了才好,这个家她是待够够地。就算嫁个懒汉也没啥,爸爸勤快,妈还不是早死了;年纪大些也没事,只要别像爸爸那样天天拉长脸,好像天底下人都是克死他老婆的丧门星似的;长的苛黪更不怕,反正自己也不好看,免得人家嫌弃自己。只可惜自己才十六岁,这会要是二十六多好,想嫁就嫁了。耐吧,熬吧,横竖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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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饮牛河二』
二一周以后,警察找到了一个企图~某个~~的~,当时他还在家里酣~。被人生擒活捉以后,居然说是因为喜欢那~才这么~的。警察可不是好糊~的,群众当然也不相信~鬼话,于是,他被警察铐住押出村子的时候,挨了许多乡亲们的拳~。他是南岸的,与盖羽家相隔一村。这件事把盖羽和刘婉丽同时吓了一跳。震惊过后便是~牙切齿的~恨与暗自庆幸。她俩猜那个~~就是李彩云。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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