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鸟影儿,模糊地栖在孤树的秃枝上。天空中一丁点云彩渣儿也没有。白的太阳像一块黏乎乎的糖团粘在灰蓝的天上,不肯移动一下。四下里白亮亮的。碱地坦阔得没有边际。
在接近屯子的低空里,却遮盖着一层云一样东西。云一会儿呼一下从中间爆开,向天空里扩散;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荡在四下里,大网一样遮盖住一片碱地。云原来是一大群鸭子。会飞的一大群鸭子!碱地上什么时候有了鸭子,鸭子为什么会飞,黑塔也说不清。黑塔家有十来只鸭子,黑塔家的鸭子是不会飞的。黑塔的牛更谈不上会不会飞,一头也谈不上。黑塔不是没有想过。他想过,他的牛飞起来该有多么好。他还曾经做过了一个梦,梦见他的牛实实在在飞了起来。可是实际上他的牛只会行走在发白的碱地上,根本飞不起来。黑塔恨那些长了翅膀可以任意来去、任意落在任何一片草地上的鸭子。黑塔的牛如果会飞,就会飞过铁丝网,到碱地的另一半去。那里有曾经属于它们的一片草场。
现在,黑塔脚下的碱地根本没有多少草。就是这可怜的草被啃了多少遍,黑塔实在是记不清了。两个春天过去了,这是第三个春天,黑塔的牛依然整日里望着那片草场叫唤,不停地叫唤。唉,不去那里面,咱们在这疙瘩规规矩矩啃沟沿吧,别让铁线剐着了皮毛。黑塔这么说着。牛还是叫唤,而且一声比一声叫得哀怨。有几头牛开始试探着用脑门儿顶那铁网,终究给铁刺扎了回来。我就犟不过你们吗?黑塔顶着太阳说,这鞭子是干啥的?不是揍你们用的吗?可刚举起鞭子,又放下了。黑塔可怜自己的这些牛。我难道不知道你们饿肚子吗?挺一挺就过来啦。我是说,老天爷给场透雨就好啦。你们别往那一边蹭,那里边的草长得再高再好也不是咱们的啦。唉呀呀,别叫了,别叫了,叫得我心烦。
黑塔愁苦着,可是没用。黑塔和他的牛在铁丝线拉成的围栏的外面,刚发芽绿茸茸的碱草在围栏的里面。黑塔在这个春天的时间里每天来到围栏边儿,寻摸着一星半点的的草芽儿。自从该死的铁线拉起来,牛羊都被阻挡在这儿了。碱地上大大小小的蹄甲儿印一层又一层,而面卷似的、黑枣似的牛羊粪便却星星点点。后来,几乎连粪便也没了。吃不到多少草,哪里来的粪便呢?即使这样,黑塔以及他的牛们依然照常光顾这里。到其他地方去吗?其他地方都是白花花的碱面子!白得刺眼!只能到这里来,没办法的事情。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那两个春天的日子多数也是这么过去的。没有多少草,牛们低着头来回走着空路。黑塔就时不时地找坑沿坐下。
黑塔嘴里继续说,你们也别蹬了,也别刨了,土里有草吗?你们生气我不生气吗?辛辛苦苦开出的草地叫人家给占去了,我不生气吗?可你们不知道,那个秃子有多大的能耐,村长乡长都乖乖听人家的使唤。咱们就认了。”
鸭子叫,牛叫,黑塔说的话在碱地里显得毫无分量。他说的话本来就是给自己听的。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黑塔的草场叫别人占去了。
那是一个天气闷热的中午。黑塔在自己的草场里放牛,看见远远的地方来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的速度很快。一转眼的工夫,轿车竟停在了离黑塔不远的地方。接着,黑塔看见,从车子里钻出一个脑袋光光的身材高大的胖子。好一会儿,后面跟过来一辆小小的车子,和秃头的车子比起来小得过火的车子。车门开了,费劲地挤出两个人来,黑塔认识:一个是乡长,一个是村长。这车可真快呀!乡长满脸堆笑贴在秃头屁股后说。是呀,是呀,怎么也追不上。村长胡乱点头附和着说。秃头在一块略高的碱坡上站住。后来的两个人像狗一样围着秃头乱转。黑塔不禁裂嘴笑起来。秃头胖子始终没有看过旁边的人一眼,这让黑塔更加快活。
秃头倒是眯着眼睛望着黑塔的草场。就是这地方?秃头说,声音大得像炸雷滚过。是,是。两个官儿抢着回答,都笑得像孩子一般。秃头接着就将目光扫向更远的碱地,扫了一会,忽然大手一挥,自顾自点了点头。这回,秃头把两个官儿招呼到脚前,三颗脑袋凑在一起。说了什么,黑塔再也听不到了。
一会,黑塔看见村长迈步向自己这面走来。村长脸上带着笑,不过,这种笑在村长来到黑塔跟前的一瞬间消失掉了。黑塔相信那笑是被村长扔掉的,他不要了,就一下扔掉啦。村长拍了拍一头牛肥的肩,又胡乱地扒拉几下草场上高高的碱草,才说,挺好哇,黑塔,牛养得不错,草长得也不错。市里的马局长叫你过去一下。市里的马局长?哪个马局长?黑塔不相信有什么市里的马局长来,更不相信什么马局长来了会叫到他这个放牛的。
哪个?是你问的吗?快走吧。村长脸上有了怒气。
是我亲戚?黑塔说。
真是你亲戚?你他妈有福气!村长说完话嘴没闭上。
哎呀,我是说,不是我的亲戚我养我的牛他找我干啥?黑塔说。
干啥?局长找你你就去,还敢问干啥?村长的嘴闭上了。隔了一会,村长又瞪着眼睛说,人家黑白两道儿上混!
黑塔愈加迷惑了。不过,村长有权力,承包草场的合同上有村长的签字哪,村长是村长呀!想到这里,黑塔只好跟着村长去了。秃头也没有看黑塔半眼,只是从小盒子里拽出一根烟塞进大蛤蟆嘴里。黑塔站了好一会,秃头才说话。他问黑塔养了多少牛,开了多少地,地是怎么改良的。问完了要问的,秃头随手扔了烟屁股,钻进大轿车走了。乡长和村长慌忙挤进小得可怜的微型车里,车子摇摇晃晃地走起来。
只剩下黑塔一个人站在那里。黑塔想:市里的局长不在市里,跑到这里问我这些干什么?最后,黑塔想:管他呢,你当你的局长我养我的牛。
直到有一天,碱土路上开过来二十几辆翻斗车和掘土机,黑塔才觉得不对劲。哪不对呢?又说不出来。这些机器从黑塔的草场边经过驶向碱地的深处去,直到变得甲虫一样大。天边泛起淡淡的土尘。土尘的颜色越来越浓,甚至有一天黑塔的碱草也落上了一些尘土。
这一天,村长骑着一辆摩托过来了。
黑塔,你怎不把你的牛赶走呢?村长指着黑塔说。
往哪疙瘩赶?这是我的草场,再说天没黑,我的牛还没吃饱呢。黑塔说。
快把你的牛群赶回家吧。有人出钱买了这片碱地。村长说。
人家买人家的,我放我的牛。
不能放啦!这的碱地都是人家的啦!村长用胳膊大幅度扫了一下。
我的这块也是他的啦?黑塔看见自己的草场正在被“扫”的范围内。
都在人家的范围内。
我承包五年,合同还没有到期哪!黑塔急了,心砰砰跳起来。
你是和村里乡里签过合同,可人家……人家是马局长,和上面整明白啦!
我不走,合同还没到期哪,走了我的牛吃啥?
马局长黑白两道儿上走,别说是你,就是……
翻土机已经翻到黑塔的草场边了。草场里有黑塔的一群牛,牛在草场里惯了,它们看了看冒着黑烟的东西又自顾自地吃起草来。翻土机停下来。很快过来一辆吉普车。村长可能以为事情有些不妙,就拽着惊怔中的黑塔远离了那辆吉普车。车上下来几个戴墨镜的年轻人。这几个墨镜干干脆脆地把黑塔的牛群赶到一边去了。机器又重新轰鸣起来。当几辆机器嚣张地辗向黑塔的草地的时候,黑塔鞭子一甩,牛群突然之间奔向了自己的草地。黑塔想吓走那些不知羞耻的机器。可机器还是大模大样地开动,牛群却败下阵来,再不听主人的使唤。黑塔看着牛们被机器吓得四散逃窜,觉得天塌下来一样。他在巨大的飞快转动的机器间奔走,挥动手臂示意它们停下来。他拼命地喊:我的草场!我的草场!机器依然转动着,并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黑塔只是在翻起的土波草浪间出出没没,最后终于被掀在一边。
太阳在碱地西边燃烧,烧得红彤彤的,烧得快要化开,快要从天上一块一块地掉下来。黑塔在暮色里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草场被那些机器毁掉。太快了,快得叫人反不过劲儿来。黑塔的脑袋麻木了,既而整个身体僵硬得挪不了步子。吓破胆的牛们在很远的地方嗷嗷叫着。
很快,碱地围上了铁丝网,黑塔和他的牛们失去了自己的草场。黑塔突然注意到,碱地上有了鸭子,会飞的鸭子!他为自己的牛没有足够的草吃发愁的时候,那些不知什么时候从何而来的鸭子飞到他的头顶乱叫,鸭子排出的稀屎就落在他的脸上。他注意到了鸭子。然后看见鸭子飞过铁丝网落到曾是他的那块草场里去了。
其实,那天那些吓人的机器刚刚辗进黑塔的草地的时候,村长就跨上他的摩托消失了。秋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又过去了,黑塔一直没见着村长。黑塔一直在寻找村长,却总也不见村长。失去草场的第一个春天,铁丝网外的碱地上还有一块一块的草皮,黑塔的家里亦存着一些干草,所以黑塔的心里并不太过于着急。他得整日放牛,他甚至不想再找村长了,甚至他心里的气恼随日子一天天过去而渐渐变得淡了,淡得水一样,空气一样。他放牛的时候,望一下铁丝网里面,想起自己失去的草地,叹一下就算了。
叹得多了,心事又浮上来,他就会恨起那些会飞的鸭子,随便飞过铁丝网的鸭子,想起他的牛原来是不会飞的。想得多啦,只一次,他的牛真切地飞了起来:从家里的牛圈出来牛就飘飞起来,飞过白白的碱地,重要的是飞过马局长的铁丝网,来到了昔日土肥草茂的草场里……牛吃完草又飞了回来……那当然是一场梦。醒后,他神情幽然地向家里人说。读了几天初中的大儿说:天方夜潭!说完佝偻着脑袋走掉了。黑塔并不明白,天方夜潭是什么。
现在,黑塔闭了嘴。黑塔开始不停地对牛说话,是在这一个春天,这已经是第三个春天了。在这个春天里,牛们叫得严重了。阳光泼在黑塔的脸上,他担心起天气。这个春天似乎更加像一个烟囱,里面除了飞扬的烟尘外,一丁点水分没有。黑塔觉得阳光干得沙沙作响。
屯子外面的鸭子在路口那里骚动起来。有一群在空中团成团一直低飞着来到牛群附近,然后一哄炸开了,**了后面一个女人。黑塔看见自己的女人是小跑着来的。女人一身鸭毛,额角处还粘着一大滴鸭屎。她是光着一只脚来的,脚趾上满是脏东西。
牛……女人喘着说,牛……
黑塔问,牛怎么啦?
留在家里的牛,死啦!女人一脸哭相。
听自己的女人说牛死了一头,黑塔感觉心里立时腾起一团火苗。那是一头年老体衰的老牛,黑塔早晨把它留在了家里。黑塔在女人面前看了看碱地上的牛。他看见牛们多皱纹的角和皮包骨的腮帮,以及沾满碱末儿的嘴巴子、焦躁地移动的蹄子。最明显的要算牛们都翻毛了,翻得厉害。黑塔心里窜起火苗。
怎就这么快死掉了呢?黑塔问。
它犯邪,吃了小二的衣服,整整两件,堵在嗓子眼儿中间。女人悲痛地说。
当成草啦,它想草想疯了。黑塔说。
黑塔扔下叫成一团的牛群,小跑着回到家里。牛躺在院子当中,脖颈粗粗的,水桶一样。根本瘦得皮包骨,肚子瘪瘪的,肠子、胃像是不在里面。这是一生劳碌的动物,大活儿,小活儿干得开,干得韧性十足;尤其是垦荒的那几年,成百车的黄土就是它拽来的;后来宽宽的膀子累秃了,一条腿也跛下来,就在家里围着磨盘转。黑塔想,这样的老牛怎么应死呢?
女人和几个儿子一直在哭泣。黑塔的眼睛红了,火苗急切地舔着他的胸。他不能再将事情放着了,他就想见村长,村长是他唯一见得着的官儿。第二个春天刚开始,黑塔总是做着一个梦,梦里自己到处找村长。正寻不见,村长却从墙缝里出来,手里托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一块土,土上长着草芽儿。村长说:黑塔,开春儿啦,这是给你补的地。于是黑塔等着村长来给自己补地。村长依然不见,黑塔心里焦一段,静一段。那时铁丝网外有不成片的草地,牛群啃了一遍又一遍,草生了一茬又一茬,牛不饱不饿倒也能度日。波澜不惊地过了一个开春儿又来一个开春儿,天旱,铁丝网外的草丛稀疏了。这回终于死了一头牛。
黑塔吩咐几个儿子照顾好牛群,自己则向口袋里塞进几个冷馒头。
干啥去?女人止住哭问。
找村长,他躲到哪个旮旯里也得找。
干啥?
要地。
要地干啥揣着馒头?
谁知道多长时间能找到人家。
他死心要找到村长。走出家门几步,黑塔返回来,找锤子敲下死牛的两颗牙齿带在身上。他怕找到村长以后村长不相信他死牛的事。
村委会只四间房子。三间窗户上竟蒙了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窿。有一些肥肥大大的鸡从窟窿里出来。窗户下堆积着**一样的鸡粪。只有一间屋子没有鸡。黑塔没有发现村长。屋子里屋子外等到中午,还是不见人影。等到天黑,黑塔有些饿了,掏出馒头咬了一口,却吃下不得。软软的东西竟碰得**、牙龈、嗓子发痛。黑塔摸摸**,才知生了火泡,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仍不见村长,黑塔就在窗子下蹲下。好不容易睡着一小会,却没有做村长补地的梦。淡黄色的月亮静悄悄浮出来。天将亮未亮,黑塔看见一个人骑一辆摩托车到了窗前,仔细辨认,正是村长。
村长,我向你要地来啦!黑塔两手要抓住村长,可是没有抓。
村长认了半天,好象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是谁。进到屋子里,打开灯,黑塔从怀里扯出承包合同,给村长看。村长看了看,才明白来人是谁。
你的草场没了,我当村长的不生气吗?村长把合同塞给黑塔说,可我这村长在人家马局长眼里算个屁!
你是村长,这合同就是你签的。
你不知道马局长?别说合同还是纸的,就是铁合同也没啥用。
那我的一群牛吃啥?它们瘦得一层纸,我的牛死了一头啦!
这我不管。上面不是还有乡长的名吗?你找乡长去呀!
那你管啥?我找乡长乡长还不是叫我回来找你?
我是不敢管,卖地是上头的决定。
那天你怎不拦着他们,把我的地留下?
哎呀,就你一块,影响人家统一作业。看架势我也拦不了哇。
黑塔掏出那两颗牛牙,手抖抖的给村长看。
我不管马局长还是羊局长,反正我得找村上。
村长看看一边的鸡,嘿嘿笑了笑说,不说了,不说了,现在的**事没个说。我已不是村长了。
黑塔递上去的手半途停下了,他愣在那里。老半天才说,哎呀呀,你怎不是村长了呢?我的牛都饿死了一头,孩子的衣服吃下去,堵死了。你怎不是村长了呢?
不是啦,养鸡了。
我的事你就不管了?
不是不管,我现在不是村长了,我怎么管?
合同上有你的名儿,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总不能违反合同吧?
不假,可我当时是代表村委会,现在我不干啦,你找下一任村长吧!
下一个是谁?
不知道。
村长从摩托车上卸下一袋饲料,又骑上车穿过院子里纷乱的鸡群远去了。
村长卸下鸡饲料时说,往后别来搅和了,乡里把这院子买给我养鸡了。
黑塔一个人站在已成鸡棚的村委会院子里。院子里的鸡比昨天增加了不少。黑塔的脚前站着两只,都是肥头大耳的,正歪着脑袋看他的脸。黑塔走过去,鸡也不知让路。黑塔焦躁地踢出一脚,鸡扑打着翅膀嘎嘎叫着翻滚到一边去,搅动起满地腥腥的鸡毛。一只苍蝇惊得昏了头,钻进黑塔的嘴巴里,黑塔干脆下颌一收,把那东西狠狠吞进了肚子里。怎么办呢?总不能守在已成了鸡舍的村委会院里吧?该着倒霉,等下一个村长来了再说。黑塔想着,低头急急回家。他怕自己的牛都饿疯了,牛群离不了他。
半个淡白色的月亮还挂在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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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本来,黑塔没有想到~去乡里找~。他回到家刚刚~了院门,就想起了~去找~。黑塔刚刚走~院门,看见那头只有一只角的~牛肩~扛着鞅子绕着磨盘默默地行走。见~悉的人回来了,一只角停~显然已是~瘦的~,喉里哽咽着,~儿~一~,鼻孔外张,肋骨一~~凸出来,哞哇。牛~了一~。这~音在院子~空逛~,落~来却砸在黑塔的心底。这通人~的老实的~也~草哩!黑塔说。他~~~里爬~虫子,让自己不能安静~来。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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