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黑塔没有想到要去乡里找乡长。他回到家刚刚进了院门，就想起了要去找乡长。黑塔刚刚走进院门，看见那头只有一只角的母牛肩上扛着鞅子绕着磨盘默默地行走。见熟悉的人回来了，一只角停下显然已是精瘦的身子，喉里哽咽着，肚儿猛一紧，鼻孔外张，肋骨一根根凸出来，哞哇。牛叫了一声。这声音在院子上空逛荡，落下来却砸在黑塔的心底。这通人性的老实的家伙也要草哩！黑塔说。他觉得衣服里爬满虫子，让自己不能安静下来。偏偏栅栏里有虫子在咬啮，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黑塔感到每一个声音都咬在他的肉里。这时候，黑塔想起要去找乡长。合同上也有乡长的签字呢。他紧了紧腰带子。要走远路了，没有吃的挺不住。
黑塔动身的时候，还带上了他的牛群。他不信任几个儿子能放好自己的牛。再说，屯子附近的草已经被牛啃得长不出来了。离乡政府大约有三十几里的路程，黑塔满以为路上能找到一些草芽儿。黑塔赶着他的饥饿的牛群向东边冲去，盘踞在屯边的鸭群给撞出一道口子。四周铺展着板平的盐碱地，无可救药。有些含孕和蕴养，有腴草繁花的繁殖，那是碱地的梦。河嘛，不知啥时消失了，大约是第二个春天以前，只留下一道浅浅长长的痕。哪里有多少草？黑塔细细想想，才觉出今年土地比往年旱得厉害。牛群走走停停，抢食着零星出现的蔫蔫的黄草芽。走了几里，漫天开始胡乱地飞扬着腥臭的鸭毛，这鸭毛竟象雪片一样稠密。沿途的树木上全挂着毛茸茸的东西。黑塔心里害怕，他不辨东西，不分南北，他越是心急，越是迷乱。
见着鸭毛了吗？满天的鸭毛？黑塔扛着一丈长的鞭子，逢人便说。
什么鸭毛？没看见。路人抬头看看天，又看看一脸汗水的黑塔，然后一脸疑惑地走了。
黑塔还指了指远处庄稼地上空说，鸭子在那儿。有人看了，还真是。鸭子飞得近了，黑塔用大幅度的动作驱赶自己的牛群快步跑起来。哪一个牛慢了，黑塔拿手里的皮鞭狠命抽打。牛群拖起一团团白尘，在尘土的掩护下，黑塔甩开了鸭子的追赶。以为可以歇歇气了，脚步慢下来，鸭子却又野叫着扑楞楞盘旋过来。黑塔一点办法没有。
烦烦恼恼地到了乡里，已近中午。牛没处可放，没有办法，黑塔将牛赶进了乡政府大院。
院里中央立着一根旗杆，北面很远的地方才有一排房子。牛们许是累了，打滚的打滚，趴下的趴下。进了那排房子里，黑塔找了一会儿没见到人。最后，在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外，黑塔听到了声音。哗啦啦一片，是撮麻将的声音。黑塔的心更乱了。推了推那扇门，反锁着。黑塔用手指捅了捅门板。里面的声音一下子停了。
谁？里面问。
我，找乡长的。黑塔着急地说。
你是谁？里面问。
黑塔。黑塔说。
不认识。乡长不在，快走。里面有点不耐烦了。
乡长到哪去啦？黑塔问。
不知道。
乡长啥时回来？黑塔紧接着问。
不知道。里面有些生气。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牛的叫声，悲悲凄凄的。黑塔打算非找到乡长不可。他就是为找乡长而来的。于是，自然不自然间，黑塔说了一句：
我大老远来的，赶着牛哇，乡长怎就不在呢？我找乡长有事，我的草场，签过合同的，叫人家占了，我的牛饿得疯了一头……
正说着呢，门嘎地开了，出来一个矮胖子。
你有完没完？你自己去找。胖子怒气冲冲地说。
门又啪一声关了。
你们哪一个知道乡长到哪去了，快告诉一声，我赶着十几头牛到哪里找他？你们也是乡里的干部，乡长不在，事情就不管了吗？我求求你们帮帮忙吧！我……
黑塔正说着呢，门又开了，这次没人和黑塔搭话，和黑塔搭话的是闪电般飞过来的拳头。拳头的速度太快了，快得不及眨眼就砸在黑塔的鼻子上。门又砰一下关了。黑塔一下栽歪在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乱飞。血像泉水一样从他的鼻孔里窜出来。
也许是因为打了人，里面又出来一个人，这个人打量一下黑塔，说，嘿，看你是个老实人，可你怎么能动手呢？这可是乡政府哇！
黑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无力地说，我没动手，我没动手，是屋里那个人动的手。我是来找乡长的。唉，我的牛……
好啦好啦，别在这惹事啦，再不走我把你带到所里去。
黑塔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明晃晃穿着一身警服。
黑塔的鼻血淌到嘴里、衣服上，又吧嗒吧嗒地溅落到地上。整个走廊里都是吧嗒吧嗒的声音。
黑塔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穿警服的关门声似乎更大。这让黑塔忽然地想起他的牛，说不上牛遇到的情况更糟。忽忽悠悠到了屋外，黑塔才发觉自己的牛一头也不见了。他于一瞬之间忘记了挨的拳头，急急火火地专心找牛。院里院外来来回回几趟，汗水泻出来终发现房子后面还藏有一个院儿，一条砖道直直地通向那里。跑到后院，黑塔看见牛群正被一圈栅栏围着，不少牛快乐地舔着舌头。黑塔的心刚才是大起，现在是大落，他有些受不起，只好喘着气。
黑塔想将牛赶出去，赶到乡政府院外。他宁愿在大门口等着乡长也不去惊扰那些干部了。栅栏的门却用锁头锁着。黑塔正疑惑的时候，被来自不远处的一声吆喝震住了。“喂，放牛放到政府院里来啦？”声音玻璃一样撞到墙上又反射回来，扎到黑塔的耳朵里。声音后面跟过来一个白白胖胖、眼睛成一条缝儿的人。他过来就指着黑塔的鼻子，那架势好像要让那东西再次流出血来。
我是来找乡长的。我没有在这放牛哇。黑塔说，我怎么会在这里放牛呢，连一点草也没有？
没有？没有园子里的青菜哪去了？你没见你的牛个个舔着舌头？矮胖子像楔子楔过来。
黑塔向栅栏里仔细看看，原以为是一块空地，现在竟然立着绿色的茬儿。黑塔心里开始骂自己的牛群，王八羔子，你们可怜不得！你们再饿，也不能吃政府的菜园子啊！你们可给我闯了大祸。
你是想干啥？捡便宜你也找错地方啦！这是乡政府！把牛留下。厨子上前一步。
我跟你说，大兄弟，我是来……黑塔极力解释。
谁是你的大兄弟？乡上食堂的厨子反问，我有你这样跟着牛屁股的兄弟吗？
我跟你说，大兄弟，我的草地叫人家给占了，……我这不是来找乡长吗？我的牛不好在家饿着……”
我不管你那**事儿，你的牛不好在家饿着也不能吃乡政府的菜园子，这是牛吃的吗？乡长的牛也不能随便吃哩。你得赔，留下一头牛吧！其他的牛赶走。
厨子扬扬手里的钥匙，打开栅栏门上的锁头，又径直来到一只角的跟前，蛮横地一把抓住牛缰绳就向外拉。这头母牛竟然很认生，固执地站着不动。再次拽的时候，一只角被激怒了，它猛向身边的人撞去，硬硬的脑门正顶在那人的腹上，然后牛头猛一扬，厨子飞起来又落到地上。厨子的眼睛不再是一条缝了，而变成了两个闪光的圆圆的玻璃球！厨子起来，发疯似的，从栅栏上扯下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只抡圆了敲一下。黑塔听见一声脆响，一只角仅有的一只角打着旋儿飞了出去。一只角痛苦地闷叫了一声，在地上转了一圈，然后胡乱地冲开栅栏狂奔起来。其他的牛先是震惊，最后也胡乱地冲出栅栏狂奔而去。
牛群在乡街上狂奔，速度出奇地快。许多人停下脚步，瞪着眼睛看终生难遇的群牛狂奔景象。黑塔满脸血污跟着自己的牛奔跑。黑塔边跑边说，跑吧，跑也行。乡长找不见，再搭上一条牛就更不合算。跑吧。我说一只角，你还真有招法，可惜丢了一只角壳，丢了就丢了吧，回去多给你粮食，再长出一只来。后来跑着跑着，黑塔觉得不对劲儿，已跑出七八里牛群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黑塔上气不接下气被牛群越落越远，只好断断续续地冲着淹在白尘里的牛群说，站下，站下，你们这是想干啥？不就是没找到乡长吗？那，那乡长可不是好见的，干啥发这些个火？……我说你们快站下，我想好了，乡长再滑，我也一定要找到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看着一团白尘风一样飘到一面坡后去了，黑塔急得毫无办法，干脆哭起来，我要是再丢了你们，我怎么活？叫人家占了地，你们又和我作对，我是为了谁？说着说着，黑塔的嗓子眼儿发干，再无力气发出任何声音了。
过了那面坡，黑塔发现牛群已经慢了下来。到了近前，黑塔才知道牛群的前面原来有一条半干的水沟拦着。牛们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惊慌，它们开始饮水。沟的边上有一点绿，黑塔一屁股坐在地上。牛饮足水，都挣着啃沟帮上一星半点的草。黑塔望了望四下，全是白花花的碱地。沟水流得不痛快。那群恼人的鸭子偏偏顺水而来，没有大肆声张，黑压压乌云般弥漫到坡上，有几只扑楞几下翅膀也是悄然无声。黑塔暗想，怎么这么糟糕呢？果然，腥臭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黑塔站起来，无奈地看着鸭子在对着地上一层鸭羽撒尿拉稀。
云的影子吞掉了碱地上的一切，一会，又吐了出来。为了躲开那群鸭子的追赶，黑塔赶着牛离开了那道沟。牛的消耗很大，吃下去的那点青菜早随一泡尿淌出去了。黑塔没有见到乡长，觉得不能耽误了牛找吃的，再怎么样，也得找到草填一填牛的肚子。不远处有一个屯子，周围散布着一些绿意。屯子边有一块黑土，草长得一疙瘩一块，倒也算密实。牛群看见草，小跑起来。地里有一个年轻人，正在拔草，看见一群牛过来了，他不拔了。
谢天谢地，帮帮忙。年轻人说。一副公鸭嗓儿。
你是跟我说？黑塔看看四周并无其他的人。
是呀，借你老哥的牛用一用。除除草，省得我拔了。公鸭嗓儿说。
牛群已经进到那快地里，开始帮忙了。黑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这么好的人吗？可是年轻人分明乐呵呵地看着牛群在地里狼吞虎咽。
真是你的牛吗？公鸭嗓儿看了看黑塔满是血迹的脸问。
怎么不是？黑塔反问。
你的牛怎么这么瘦？是你懒？公鸭嗓儿很喜欢问问题。
黑塔第一次听见别人关心自己的牛，眼泪就要流下来了。他自己可以感觉到那泪水是从心里上升到脖子、到脑袋、最后到达眼睛的底部，又一点点向外冒。他的胃部和肝部有一股酸楚的痛，隐隐的。
我的草场叫马局长占了，……我找乡长，那帮人把我的鼻子打出了血，我的一头好牛也被敲掉了角壳……黑塔说，你老兄说，是我懒吗？你看，这是牛牙，你总该信了吧。你说，我不找乡长找谁？
公鸭嗓儿点了头。
见牛将草地里的草吃掉了一半，公鸭嗓儿高兴得手舞足蹈。
实不相瞒，老哥，这块地是乡长的，我给乡长应个名。
应个名？
这是乡里不上帐的地，碱少，有黑土，乡长看上了。我是小组长，表面上地是我包的，其实我是替乡长侍弄。看你是外村人，又帮了我的忙，我才说。嘿嘿。
乡长是包的吧？
包啥？白种，人家是乡长。去年养了二十头牛，吃的就是这里的草。今年牛臭，乡长打算种田。
黑塔听得心跳。黑塔想，我费劲改良的草场没了，怎么乡长可以白占好地？不行，我还得找乡长去，一会儿也不能耽误了，叫乡长把我的地补上。黑塔这么想着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转过身来，没命地向正在美餐中的牛们跑去。跑到牛群里，抡起丈八长的鞭子噼哩啪啦雨点般砸在牛身上。我叫你们吃，我叫你们吃，吃呀，吃呀！牛们显然对主人的突然举动没有丝毫理解。半天，才知道是主人叫它们走呢。一群牛极不情愿地离开了草地。
喂，你是怎么啦，老哥？你真他妈有病！公鸭嗓儿站在地边喊。
黑塔只顾对牛叨咕。咱们的草地没了几年？咱们花了多大工夫拉黑土？签了合同的，交了承包金的，也没了。他乡长怎么有白用的草场？咱们还能吃下这草吗？……说着，已是薄暮时分。牛群走到一片大大的洼地，黑塔的声音一直在牛屁股后面不大的空间里飘着，有些絮絮叨叨，又透着些心急火燎的焦急。
这时，哞——一只角在牛群前面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后，一只角就站着不动了。其他的牛也站下了。黑塔走过去未及到一只角的身边，就见到昔日在一起开垦碱地的老搭档腿一软卧倒在了地上。黑黑的，一直角的角芯被一层东西包裹着。那一定是血水。角的根部也肿得厉害。此刻，一只角的四肢缩在一起，浑身颤抖，眼神呆滞。黑塔慌乱起来，急忙爬到旁边一株疙瘩杨上去扯树枝。树枝皮韧，只拽下一捧树叶。黑塔的衣服剐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也没觉察。树叶送到一只角的嘴前，一只角的眼睛却闭上了。黑塔用力推牛的脊背，拍着牛的脑门，抚着牛肩上厚厚的茧。
这是怎啦？你这个雄蛋包！还得见乡长呢，你却熊起来，起来起来快起来，掉一只角多大个事？平**不是最能耐？现在怎啦？不是睡觉的时候，咱得连夜赶回去找乡长，不愿意折腾？唉，这回一定找到乡长。说不上人家乡长正着急等着咱们呢！见到乡长后，我就说，不，是他先问，怎么回事？我就说怎么回事。乡长说，是吗？这事我倒忽略啦，小事小事，赔偿你的损失不就完了吗？那草场还是你的。你赶牛快快回去吧。说不上还会派辆车送咱们到家呐！
可是这么说着说着一只角就断气了。黑塔记得这牛几年前跟自己拉土时还身高马大、活蹦乱跳的，现在却死了，蜷缩成一堆皮骨。茫然四顾，碱地静静的。黑塔后悔当时不该赶着牛群找乡长。黑塔知道，一只角是因为掉了仅有的一只角得了急病，加之又累又渴又饿（从乡里跑出来它就没吃没喝）才死掉的。牙齿是牛身上最有特点的东西，这头牛的牙就代表这头牛，别的牛身上没有这样的牙。黑塔用鞭座磕下一只角的两颗牙，将它们连筋带肉揣在怀里。这就等于他把他的牛带在身上啦。走出洼地，黑塔回过头看时，一只角的尸骨在远处缩成了拳头大小的一个黑点，模糊不清。这时候，悲哀突然像钳子一样夹了一下他的心。痛楚随血液几乎深入到了指尖。
黑塔看了看太阳，太阳瑟缩着如一粒僵丸搁在遥远的碱地边上。
黑塔赶着牛群小跑起来。牛好歹吃到一点草。黑塔一天一夜未吃什么，肚子里咕咕叫着，脚下发飘。几颗牛牙在怀里有节奏地哗啦啦响着，就像歌声一般。鞋子破了。碱地本来不费鞋，但鞋子还是破了。大约有血从脚底板流出来，又不知粘到哪里去了。跑不动，就歇下来，星光下找些草芽。黑暗中，有几头牛累得倒下去了，黑塔决心不去管，一心想见乡长。他的**被自己牙齿咬出了血他也不知道。时而摸错了路，又得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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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黎明时分，黑塔和～牛群又出现在了乡街～。黑塔和～牛群全都行色匆匆。黑塔的牛骨瘦如柴，疲惫而～～。黑塔的鞋底儿夜里被牛踩烂了一只。他经过的街路～，印着一块一块的紫黑色的～迹。在乡～的大门前，黑塔让～牛群止住～步。黑塔打算自己～。这回黑塔想好了，～是碰到那个厨子胆敢再拉～牛，他就用鞭子～！～～到了大门～才发现原来门是锁着的。一把颜色黄黄的巴掌大的锁头冷冷地～在那里。黑塔想，来得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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