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污水坑里,黑塔发现那群从镇子里刚刚飞回来的鸭子正在统一排便。飘飞在空中的和落在地上的鸭毛月光下白花花一片。黑塔大声骂了那臭味儿一句脏脏的话。在接近屯口的碱地上,黑塔再次碰见自己的老婆。女人碰见水坑也不绕开,硬是不分深浅地胡踩下去,身上全是发亮的泥水。
我找了两天一夜的鸭子。咱家的十几只鸭子没了。女人对着眼前朦胧的人影儿说。苍哑的声音一直在月光里传出很远。
丢了更好,省得在家拉屎熏人,招人烦!黑塔出奇地暴,说出的话砸在地上又弹起来。
女人并未停脚,径直朝刚刚飞落下来的鸭群奔去。
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混在那里,别回来!黑塔不知是对女人还是对丢失的鸭子。
黑塔前脚刚进院门,两头上了年纪的牛就饥渴得倒下去。月光下,黑塔唤几个儿子赶快扶牛。牛被扶起来却又倒下了。牲口这东西水草都得站着用,倒在地上用必死无疑。人累得喘咻咻,黑塔的骂声充斥在杂物零乱的院子里。几个儿子全给骂得不知所措,悄悄躲到暗角里落泪。云彩飞快地在碱地上空流走,一会遮了月光,天空似乎要落雨。头顶的星星再次从云缝里蹦出,两头牛彻底咽了气。女人还没有回来,雨点噼哩啪啦落下来,有节奏,没节奏。最小的儿子忽然之间干嚎起来,声音大得吓人。黑塔想起那头最过狡猾的牛——豁鼻子,小儿是吃过它的奶长大的,它是小儿的半个妈呢。准是不见了豁鼻子!云影儿月光幻化中,黑塔数了数牛的头数,不算死掉的,还少两头!细细看过,果然少了豁鼻子,少的另一个是它的三岁犊儿。豁鼻子是最早怀疑黑塔的一头牛,在失去草场以后的第一个春天,豁鼻子就曾单独跑到遥远的地方寻找好草,以后,它时不时要离群而去。它对青草怀有永久的热爱和渴望。这次终于让它逮着了空子,跑啦,还带走了它的犊子,黑塔想。黑塔想象着两头牛走去的方向,想象到它们脱离了不能给它们以饱食的无用的主人而真正寻找到一片绿草。黑塔叹了一口气,他对小儿子说:“哭啥?有啥办法?!”这样说着,不知不觉昏天暗地的疲惫向他压来,他急忙吩咐两个大儿打水饮牛,然后他就栽倒在堆了根的墙边呆看着牛群,一会儿竟睡去了。
黑塔梦见有一头牛在太阳地里,嘴巴子沾着白白的碱土末子寻草吃;二儿推着那辆拉过土的、车辕磨得锃亮的车走在盛夏的路上去偷马局长的草,后来二儿的衣服被铁网拽住,人体吊挂在半空,悠来悠去……
云彩本没多少,雨停了,月亮又明亮起来。女人回来了,身上带着难闻的鸭粪气息。操他妈的,女人口里无遮无拦地骂,咱那些鸭子就是不回来。
你身上的味儿,我闻了难受。你别在找那些狗屌烦人东西!值得了几个钱?黑塔站起身挖苦自己的女人。
女人扭头回屋的工夫,甩下一串晶亮的泪水溅落在院里的浮土里。
你不是狗屌?我数着哪,你说少了几头?草地要不来,损失倒是大啦!女人呼天抢地哭起来。
黑塔没有话戗女人。他听到女人的话后像泄尽尿的猪尿脬扁了下去。
后半夜,牛的此起彼伏的叫声把黑塔拉入梦中:吃不到草,牛不停地死去。几头母牛不下犊,下了大牛也无奶水,最后饿死掉。家里就不进一分钱。女人的衣服旧了,走在村人面前嫌丢人,忍气吞声的过日子……;大儿谈了几个对象,先是漂亮的,后来是一般的,再后来是丑的,最后牛一头没有死净了,家里连一丁点的彩礼拿不出,大儿的对象也黄掉了……;小儿的书费又没交,老师找到家里……。
天远没有亮,女人起来,觉得少了什么,这才发现黑塔和牛都不见了,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
当女人发现黑塔和牛群不在的时候,黑塔已经赶着牛群走出八九里路了。黑塔打算到县城找白县长。县城的名字叫碱县,碱县的白县长黑塔认识。黑塔几年前养牛出名,一次县里领导来村上检查时,特意到黑塔那看了看,一位领导还亲切地拉着黑塔照了一张相。后来黑塔知道,拉着自己照相的人是一个县长,姓白。他记得,白县长在和他照了相后还说,黑塔,你要好好养你的牛哇,以后,有什么困难要即时讲,如果信得过我这个县长的话,你可以直接找我嘛!黑塔相信白县长能给他补地,或者甚至能把被马局长占去的草场给要回来。这次黑塔就带了当年与白县长的合影儿照片。除了照片,黑塔还带上干粮以及自己的小儿。之所以带上小儿是因为学校正在催收春季书费,黑塔准备让小儿过一段时间再上学。另外,黑塔带上小儿也是为了照顾好牛群,尤其是他办事的时候可以把牛群交给小儿照管。第四件东西就是黑塔的牛牙项链。黑塔已用小绳子把自己死去的一部分牛的牙一颗一颗地系起来,系成半个项链模样挂在脖子上。
一路都是碱地,再走也还是碱地,在碱县永远是碱地。远远的见是一片绿坡,近了却又什么没有。在大的洼地,才可见一片半片的能够啃起来的草。这样的草牛总是啃不够,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地啃。牛每啃一下仿佛都要把地皮连着吃进嘴里一样用力。它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黑塔说,吃吧吃吧,你们都是饿死鬼托生的,到阳间受苦。失去草场前,青黄不接的时节黑塔的牛吃的都是上一年贮存的草。嘿嘿!用车拉得十几车。足够到五月末六月初啦!那时候黑塔常常对人这样说。
几天以后,黑塔和他的牛群终于接近碱县县城的边缘地带。在郊区,黑塔发现一条还未彻底干涸的河,靠河的边上有一点草在生长。一片洼地改良过,地边有一个半残破的窝棚,那是去年看瓜人留下的。黑塔决定在这里把牛群安顿下来,草水是牛的,窝棚是人的。黑塔吩咐小儿到河边看牛。
接着,黑塔从干粮袋里分出一小部分干粮,用一只破衣服袖子装着夹在腋下,又整了整胸前挂着的牛牙。完了就在日光里向城里走去。黑塔的鞋子换了大号的,那还是大儿的鞋。他的脚始终没有消肿,已经穿不得自己的鞋了。衣服还是那身衣服,没有来得及换。狼狈是狼狈些,不过黑塔相信这毫不影响他找到他的白县长。想着,黑塔把照片拿出来。这时他已经来到城边了。
认识这个人吗?黑塔指着照片中的白县长问一个过路人。过路人看了看黑塔,表情变得很怪异,又看了看照片,摇了摇脑袋。怎么会不认识呢?他是县长呀!你是碱城的人怎么会不认识白县长哪?黑塔说。什么白县长黑县长的。过路人嘟嘟囔囔着走了,走得很匆忙。你不是碱城人吧?黑塔对着那个人的背影说。
来到城里,黑塔看见了以前从来没有看见的许许多多的人。这回可以问了,黑塔想。一连问了几个人,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黑塔有些茫然地看着来往的行人。来往的行人也看着黑塔,有的还停下脚步来细细打量。慢慢地人多起来,影响了交通,街道上喇叭声刺痛黑塔的耳膜。你们怎么会不认识他呢?他是白县长呀?你们不是碱城的人吗?黑塔高高举着照片说。我们当然不是碱城人。我们是外地来碱城观光考察的。有人说,并且问黑塔,那个真是县长吗?黑塔回答,他就是县长。不会错的。立刻有几个不同的声音同时问,县长会和你照相吗?周围响起一片响亮的笑声。你们笑啥?我是来告状的。我告诉你们,我的草场……黑塔忽然觉得不应该再说下去了,这些人不是他的白县长,也没有告诉他白县长在哪里的意思,他准备离开继续想办法寻找白县长。还没有迈步,就见人群后闯过来几个人,他们来到黑塔面前不容分说拽着黑塔的胳膊就走。黑塔像被一阵风刮走了一样。黑塔被稀里糊涂塞进一辆车里。你们这是干啥?黑塔不明白。我们是市容管理处的,象你们这样到城里混的人这几天都得到下面去。一个头头模样的人说。黑塔这才注意到自己旁边坐着几个破破烂烂的人,有一个还抱着脏兮兮的随身铺盖。
你们把我当成啥人啦?我是来告状的呀!我跟你们说……,我认识白县长,看,这是我和他的照片。快放了我,让我下去。我的牛快死光啦!黑塔说。
你这样的我们见多了。头头平平淡淡地说。
黑塔摇了摇胸前的牛牙,你们不相信吗?这些都是我死掉的牛的牙齿呀!
“你真是来告状的吗?头头问,并且看了看黑塔手中的照片。
我怎么会骗你们呢?我的牛吃不到草场里的草,快死没了。黑塔急急地说。
是告状的更不能进城啦!没见有观光考察的来吗?头头说得有些不耐烦,不再说下去。
我的牛没有草吃,死了好几头啦,我得找白县长!黑塔焦急地说。
过了一会,头头问,没有村长、乡长吗?干嘛找县长?
黑塔的呼吸立刻变得重起来,他们、他们……唉!黑塔喘得说不出话来。
改日再来吧。好一会儿头头才淡淡地说。
我的牛……黑塔刚要说,车子却停下来。
头头和他的手下像撵羊一样把几个破烂人赶下车来,然后车子兔子一样跑了,屁股后喷出一串烟尘。黑塔看看,辨认一下,弄清了自己被扔到了路边。碱城在一片烟气之中只透出模模糊糊的灰白色影子,它已在很远的地方了。
太阳已经偏西,碱地上刮起风来。费去了大半天的时间,天擦黑的时候,黑塔回到了他的窝棚。他是几乎走过了城市外围的大半圈才发现河,再顺着河摸回来的。
牛都还在,远远近近地寻着草吃。小儿坐在窝棚前低声哭泣,见爹回来了,哭声更大了。黑塔没歇一歇便问,怎么啦?是一个人害怕?小儿不说话,还是哭。黑塔只好四下去看牛,发现有两头牛绝了气息:一头在河水边,嘴还在水里插着;另一头在一棵孤零零的疙瘩杨下倚着,嘴里叼着一块没有吃下去的树皮。小儿还是哭,哭了一会儿,小儿突然问:
爹,找到白县长了吗?
黑塔很快地望了一眼满是灯火的碱城说,唉,还没有哇。
咱们快一点要回自己的草场吧,牛已经一天没吃没喝了!小儿又哭起来。
不是有河有草吗?怎就一天没吃没喝呢?你快给爹说清楚。黑塔追问小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儿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原来,黑塔早上刚刚进城,河边就又来一群牛,赶牛人见到一个孩子正放着一群牛就过来说,你怎么在我的草场里放牛呢?你的牛把草吃光了,那我的这些牛吃什么呀?那孩子当然就是黑塔的小儿。小儿依然和他的牛占着好草地,那个赶牛人抡起鞭子开始驱赶黑塔的牛群。我的牛快要饿死啦!小儿急急地说。饿死也不能占我的草场!赶牛人硬硬地说。鞭子在牛群里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黑塔的牛依然使着浑身力气吃!这激怒了那个赶牛人,他把他的牛群赶过来。两群牛很快进行了一场战争,最后当然是黑塔的牛败下阵来落荒而走(已经没力气跑了)。一直到太阳落山那个赶牛人赶着他的牛回家后,小儿和饥渴中的牛群才敢接近河边。有一头牛在一棵疙瘩杨下刚刚啃起一口被吃剩下的草,觉得饿极了,就对着身旁的树的皮狠狠啃了一大口,然后死去了;另一头牛呢,也许刚把嘴插到河水里未及喝或已无力把水吸到肚子里就趴在那里永远不动了。
小儿说完还是哭。黑塔在黑暗里抱着小儿听着小儿的哭,听着听着,他也哭起来,泪水泉水一样流下来。本来黑塔是要告诉小儿一定会找到他的白县长的、一定会要回自己的草场的、自己的牛一定会有草吃的,到时候牛也不会继续死了,不出几个月家里进钱了你又可以上学了。可是这一会儿他的喉头**的,像一块木头塞住一般任什么也无力说出来啦!过了一夜,黑塔看见小儿的肩头湿湿的,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
天色微明,黑塔走出窝棚,发现不远处的碱地里走过来几个人。几个人直直地奔黑塔走来,到了近前,一个胖胖的人冲黑塔喊,白吃一晚上的草,白喝一晚上的水,我们自己的牛喝西北风去吗?小儿出来,告诉黑塔,说话的人就是昨天的赶牛人。黑塔不知所措,冲着来人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几个人把黑塔父子围了起来。你说怎么办吧!赶牛人盯着黑塔问。
我的草场叫人占去了,都快三年啦!我找到白县长就把牛赶走。黑塔尽量向赶牛人解释。
你的草场叫人占了你就来占我的草场?赶牛人打断黑塔的话。
黑塔一下给问住了,没有更好的话说出来,最后只好结结巴巴地说,各位老弟,那、那你们说怎么办呢?我的牛快死光喽!你们看,死了两头,在那,在那。
几个人顺着黑塔指示的方向看了看,又互相对望一下,挤挤眼睛,然后赶牛人说,这么办吧,你死了两头牛也挺惨的,这块草地跟这段儿河你就用吧,用几天算几天。不过,不能白用,你的牛我们得牵一头,打官司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我们自己的牛得饿着。
这、这……黑塔不知说什么。
这什么?你饿死一大帮不如搭上一个。赶牛人狠狠地说。
我的牛太瘦,一张皮似的,一头值不了几个钱的。黑塔明白了几个人是冲着他的牛来的。
你是说我们讹你牛吗?一头不值钱你要给两头吗?几个来人向前凑凑。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黑塔脑袋里有一群蜂子在嗡嗡叫。
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想走就快滚哪!告诉你吧,县城四圈儿就这儿有点草!
我向哪里走呢?我还没找到我的白县长呢。我要找到我的白县长!越快越好!黑塔想。直到黑塔再次向县城走去,他始终记不得自己究竟又说了什么或什么也没有说,总之,是牛又失去了一头。当时,小儿跑过去,抓住牵牛人的手就咬了一口。几个人骂起来。牵牛人的手并没有松开缰绳,他的另一只手猛地抽向小儿的嘴巴。小儿被抽倒在地上,嘴里淌出血来,一颗门牙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次黑塔没有流一滴泪,他的泪已经在昨晚就流干了。那些泪几乎是他身体里的全部水分。
赶牛人牵走了黑塔的一头牛,让黑塔认识到必须尽快找到白县长,谁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又来要他的牛?黑塔第二次进到城市的时候再没有走马路大街,而是专找没人的小胡同走。他是想这样找遍全城,看准哪一处楼最阔气,哪一处院子最宽敞,最阔气最宽敞的找到了,白县长就找到了。这个办法是昨晚小儿先想到的。小儿没来过碱城,可小儿能想出这样的好办法来。有了这个办法黑塔就不容易被人注意到了。在窝棚里,也就是在他泪水将尽的一刻,他是打算晚上进城的,那个什么管理处的头头总不能不睡觉吧?可晚上怎么寻找白县长呢?黑塔难住了。黑塔当小儿说了自己的想法,晚上进城的打算遭到了小儿的反对。晚上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小儿说。可爹要是再被那伙人抓住,一定给送到离城更加远的地方,爹走不回来怎么办?黑塔对着黑暗说。你可以走胡同呀,城里那么多房子一定会有胡同的。到时候你谁也不问就专找最大的楼最大的院子县长保准在里面!小儿蛮聪明地说。黑塔心里一亮,立刻觉得小儿的办法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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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碱城的胡同还真是不少。胡同里也有人走动,可比大街~少多了。由于路窄,便没有像市容管理~那样的车子开动。黑塔不再举着自己和白~的照片,他把它揣在了怀里。黑塔走在矮房子与楼房~杂形成的小巷里,眼睛注视着突出于矮房子的矗立于半空的楼房。找到中午时分,黑塔在一个巷子~看见了一~好大好大的楼房,楼房的~~了一个圆圆的黄色的~,以前黑塔在哪里也见过这~,可没有这个大。楼房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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