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樊侯府。戚无伤慵懒的躺在桃花树下的软竹椅上，唇边细细啜着一樽美酒，好似欲要品尽其中滋味，喃喃吟了一句，“宜城酒熟花覆桥，沙晴绿鸭鸣咬咬。”戚无伤自从与母亲重逢之后，日日买醉府中，只因这侯府所藏美酒甚多，剑南烧春、宜城九酿、浔阳湓水、乌程若水……应有尽有，一月间已遍尝佳酿。戚无伤打了个哈气，轻轻合上眼皮。这样的生活总让他睡意绵绵。

清风抚过，落英缤纷，纷扬翩舞。一叶桃花轻轻覆上他的鼻尖，馨馨香气沁入心脾。他的嘴角漾起一丝浅笑。“阮大哥……”颜筠轻声低唤着。戚无伤睡眼惺忪，一抹强光刺进他的眸中，如此的惊艳！为什么每次见她总是按耐不住心中那股冲动？戚无伤心里暗暗耻笑着自己。

“筠……哦，今天的云好美啊！”戚无伤慌忙掩饰道，“颜姑娘有事么？”戚无伤目光划过她微碧的眸子，停留在颜筠的粉裙上。颜筠被他一瞧，心里好似鹿撞，面若桃花，飞起一抹红霞，“没事，只是怕你着凉，染上风寒，给你拿了块毯子。”说着递上毛毯。戚无伤伸手去取，指尖轻轻划过她纤纤柔荑，扬起唇角，好似得意一般。颜筠心中一颤，含羞离去。只留下戚无伤嗅着手上一抹若有若无的残香暗自出神。

自樊襄出征后，颜筠就搬进侯府陪老夫人解闷。其实一月来与颜筠的朝夕相处，对戚无伤而言无异是一种折磨。樊襄虽是母亲养子，和他也算是兄弟，可戚无伤岂会受世俗常理牵绊，处处流**对颜筠的爱慕之情。颜筠岂会不知！奈何美人心有所属，无处容他。

“康儿……”老夫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娘，唤我何事？”戚无伤起身，轻轻扶着老夫人坐下。“襄儿来信了。前线战事吃紧，打得艰辛啊！襄儿说不知何时才能归乡。突厥汗王伤故，可却来了个更厉害的汗王。”戚无伤心中对樊襄有种难以言诉的感觉，“娘，樊襄会很快平安回来的。”老夫人话题一转，泪雨涟涟，“康儿，你父亲身前希望你能从军，你知道他是恨透突厥军的。娘知道战场凶险，所以也不强求你。其实，娘倒是希望你和襄儿能够并肩作战，这也了了你父亲一桩心愿。”

戚无伤懒散成性，本无意于家国之事，怎奈不愿违背母亲心愿，亡父遗愿，“娘，我会让父亲大人含笑九泉的。康儿赴了金陵之约便去从军。”

洛阳暮春的晚风暖暖的，撩拨着戚无伤杂乱的思绪，他早已没了细细品尝樽中美酒的心情，很快已将一坛剑南烧春喝的见底，狂烈的酒在胃中肆意翻涌激荡，好似烈火焚身，灼得他好不难受。他醉了，“颜筠……颜筠，你，你是我的！”他摇摇晃晃推门而出，去向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屋内水声潺潺，颜筠如瀑青丝轻散，落在水面上，散牡丹**间。时间在流淌，水声渐渐不闻。戚无伤推开她的门，颜筠正在穿衣，半裸着**，头发湿漉漉的挽在颈肩之间。“啊！阮大哥……”她已无法多说出一句。戚无伤火热的唇封住了她的朱唇，蛮横的启开了她如樱**，“筠儿……”他嘴中模糊不清的说着，双手滑向……颜筠已无力挣扎，任由他摆布，耳边不断的传来“筠儿……”，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心头忽而浮现出那个温柔缱绻白衣男子，忽而浮现出那个唇角永远带着不羁坏笑的男子，两道人影交错混杂，渐渐已难解难分。她已分不清谁是谁，恍若他们本就是一个人般。

梦，这是一个梦！梦醒后一切都是虚惘！她这么想着，可为何会做这个梦？好累啊！不再想了。颜筠迷迷糊糊的沉睡在梦中。夜似乎漫无尽处……晨风吹开轩窗，轻轻拉开罗衾帐。她依旧沉浸在睡梦中，眼角挂着浅浅泪痕。是她不愿醒来，还是不敢醒来？不过，梦终究有醒时。梦醒时分，他已远去。

（四）

江南，酒肆。细雨如织，无声滋润着碧绿青山。这间酒肆设在官道旁的竹林之中，四周苍翠一片，显得格外安静。来此喝酒之人好似也无意破坏这份宁静，静静地喝着酒。戚无伤背着门，一杯一杯的喝着店中陈年“竹叶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远处一袭青衫之人不着蓑衣，不戴斗笠，放声吟诵，信步走来，右臂袖管空空荡荡，随风轻飘。“闻听江南是酒乡，路上行人欲断肠。谁知江南无醉意，笑看春风十里香。哈哈，香飘十里，果不其然，这偏僻乡野竟也有如此佳酿！”店中酒客纷纷举首望去，见一男子吟啸而来，落拓之中别有一番洒脱，令人不敢小觑。戚无伤颇为欣赏他的浪荡不羁，心中已将他视为知音，“春风不解江南雨，笑问雨巷寻客尝。兄台好气度，何不同桌共饮？”

此人不是魏子先是谁！他侧目视之，见戚无伤微笑不语，眼中一片清明，心中暗道了声好，“恭敬不如从命。”魏子先在戚无伤对面坐下，有心刁难他，“想必兄台也是好酒之人，敢问可懂酒乎？”戚无伤微微一笑，淡淡道：“不懂。我只知‘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莫为醒者传。’”

魏子先径自取过酒壶，满斟一杯，仰颈而尽，“哈哈，好个‘莫为醒者传’！兄台真乃此道中人也。酒逢知己千杯少，小弟再干一杯。”戚无伤见他如此豪爽，心中大快，“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既得知己，云胡不欢？东敞柴门，以期君顾。云兮风兮，传我心声。君既知兮，驾鹤而来。西面场圃，把酒临风。”吟罢，连干三杯。

魏子先心中也是大快，“我有嘉宾，远道而来。夜扣柴扉，露湿衣裳。夜寒且长，谓我酒来。酒既来也，云胡无馐？对饮言欢，畅叙幽怀。不闻鸡鸣，东方既白。”吟罢，二人相视大笑，旁若无人。

酒过三巡，话语渐多。戚无伤道：“想不到江南一游竟得一知己对饮千杯，实乃人生快事！”魏子先又干一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太白谪仙何曾如我二人这般快活？今日定要饮尽千杯，与兄台一醉方休！”戚无伤大叫一声，“再上三坛！”小二连忙上酒。

魏子先道：“敢问兄台何处栖身？”戚无伤道：“漂泊浪子，栖身天地间。”魏子先道：“小弟本居金陵，只是好些年未回了。此次打算回去长居。”戚无伤一拍掌，“真乃天注定也！愚兄正好欲往金陵赴约。”魏子先道：“上苍既安排你我相见，何不在此结为异姓兄弟？”“正合我意！”于是二人当即结为兄弟，不拜诸神，只拜酒仙。

戚无伤与魏子先正对饮笑谈，忽听一声轻吟，缥缈空灵穿过竹林传来，“陌路萧郎几多情，庭前花落总无伤。襄城一夜芳菲逝，筠花凋尽为谁殃？”戚无伤循声望去，见一身着道袍的老者飘然而来，心中暗赞此人好俊的轻功。只见那道人拂尘轻甩，足下未见任何动作，已飘然至戚魏二人面前，“老道失礼了，只是见这满座酒客中唯有二位少侠是真正懂酒之人，所以唐突前来叨扰，切莫责怪！”说着自顾坐下，取了个杯子，自斟自饮。魏子先见他仙风道骨，不似尘世之人，呢喃道：“大哥，我是不是醉了？怎么看到仙人下凡了？莫非他就是酒仙，下凡来与我兄弟二人拼斗酒力的么？”

戚无伤心中沉吟方才道人所吟之诗，隐隐觉得诗中别有所指，听魏子先一问方才收回心神，“可不是么！今**我兄弟就与这酒仙博一回，喝他个脚朝上，呵呵……”那道人捋须笑道：“二位皆是有缘之人，能与二位同桌共饮自是老道福缘，可惜老道酒力微薄，恐怕难附骥尾。”魏子先道：“你这老道好不痛快！既无斗酒之量，何故来此？”戚无伤含笑道：“道长莫怪！我这兄弟性格豪爽，出言绝无恶意。”那道人拂尘一摆，“呵呵，老道已了却一桩俗事，这便回山清修。告辞。”戚无伤心中疑惑甚多，本想求他解惑，无奈那道人已御风飘去，唯听风中好似飘来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魏子先见戚无伤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戚大哥为何事而伤神？”戚无伤深深吸了口气，展开笑颜，“没事。来，我们继续喝！”魏子先见他已舒展了愁颜，便也不再多想，“好，今朝有酒今朝醉！”二人一直喝至天黑，方才扶醉离去。

次日细雨渐收，东方放晴，飞虹挂天。悠悠鸟鸣，忽起忽伏，奏响空山绝唱；习习清风，穿林打叶，扬起碧涛千里；灿灿花草，含珠裹露，暗送淡淡幽香。

戚无伤与魏子先不走大道，偏寻山间幽径，穿行山林之中。戚无伤见如此美景，心中喜爱，感慨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乐天不曾欺我，真乃人间仙境！”魏子先轻轻抚过一株山间野花，“好多年未至江南，风景却似更胜从前了。不知故人如何？”近乡情更怯，心中悲喜交集，忽地放声长啸，啸声连绵不绝，随着涛涛竹浪传出老远。

戚无伤忽的仰面倒下，畅翔一片花草之间，随坡翻滚，恣意欢谑。“子先，愚兄忽然觉得好似回到了孩童时代，心无所忧，无牵无挂，好不自在啊！”戚无伤顺手摘下耳边一株野花，刁在嘴边，吹起了口哨。魏子先也躺在他身边，望着天空漂浮白云，若有所感，“白云悠悠，恍若游子。虽行千里，心寄故乡。本以为无所留恋，却不过是自欺欺人尔。”

戚无伤听他之言，想到自己身世，心中忽地温暖一片，毕竟是有娘的孩子了，“贤弟，可读过《与陈伯之书》？”魏子先轻声吟诵，“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只听戚无伤喃喃道：“何人不起故园情？万里河山虽大，可有何处能如故土亲切？愚兄自幼随师漂泊四方，不知家为何物。好在老天怜悯，无意之中与失散母亲相遇，这才知道家之滋味。”

魏子先神色忽然变得凄然，却强颜欢笑道：“小弟双亲已亡故多年，为子不孝，已多年未到父母坟前祭拜。此次回去，当结庐墓前，守孝三年。”戚无伤见他心绪凄迷，岔开话题，“久闻金陵有佳酿，此行定要喝个够，到时少不得贤弟为愚兄引路买醉，呵呵……”

魏子先听他谈及美酒，不觉口角流涎，“戚大哥，你可把我腹中酒虫勾起来了，咱们还是趁早赶路，寻个酒肆，好好醉他一场。”戚无伤呵呵一笑，“好你个魏子先！昨夜刚醉过，今日却又要喝，难道不怕醉死酒中？”魏子先撮口吟啸一声，“兄长错也！你看那阮籍、陶潜可有醒时？人生漫漫，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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