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金陵。
秦淮河自东水关至西水关,延绵十里,画船箫鼓,花舫笙歌,聚结六朝金粉,朦胧多少楼台。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艘华丽的画舫中,随着一阵悠扬的弦乐声响起,传出曼妙却悲伤的歌声。歌宛转,宛转凄以哀。
人似已醉了,醉倒在柔美的歌声里,醉倒在艳丽的鲜花旁,醉倒在琥珀的酒色前,醉倒在美人的怀抱中……
娇弱的美人就像是一朵不堪折的玫瑰,承受不住他身躯的迫压,摇摇欲倒。
他,高大而魁梧,但他的脸却是白皙而英俊的,微带着一种浪荡不羁的轻笑。
时值寒冬,天下有雪。
他身上只着一袭崭新、柔软的名贵锦衣,却仿佛并未觉得寒冷,反而敞开了衣襟,**一丛茂密的黑色胸毛,在他的膝边,另一个美人正手持一把水晶般的象牙梳,温柔地为他梳理。
他的右边,是一只矮几,几上摆着一个来自景德镇的青瓷瓶。瓶中有花,花下有刀。
刀柄是用上好的松木制成的,也许已经经历了一些年代,古老而光滑;刀鞘同样古老,陈旧的绿鲨皮上花纹依稀。
刀未出鞘,却已有一种冰凉的寒意渗透出来。
这把刀,至少已有三百年的历史。他今年才三十三岁,年轻英俊,人生正是得意时,这把刀却已整整陪伴了他二十年。
这二十年来,他的人、他的心都已和这把刀连成一体,彼此间,从未离开过一尺的距离。他的刀就是他的生命,他的人就是这把刀的灵魂。
他总是把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杀人的时候,这样才最方便。
锦衣人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酒樽,双目笔直,瞪视着坐在他对面的人。
这个人也是个美人,一个非常俊美的年青人。他的脸色也很白,却是雪一般的苍白,隐隐透出一种慵懒的病态。他的身上穿着一袭珍贵的狐裘,却仍似难御风寒,不停地搓着手掌,凑到嘴边不断地呵着。
看着他的样子,锦衣人忽然笑了,如刀锋般的目光充满了怜惜之意。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如果你觉得冷,可以喝几杯……只是几杯酒而已,这对你的身体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年青人摇头叹道:“张一帖说过,三年之内,我绝对不能沾花惹酒,不然就会一辈子都变成废人。看来美酒佳人,今天我是无福消受的了。”
锦衣人道:“张一帖所说,未必可信。”
年青人道:“他是金陵城里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在江南一带也是赫赫有名,我不能不信。”
锦衣人道:“虽然我不知道武功被废的滋味究竟有多么痛苦,但也非常明白你的心情。”
年青人居然笑了笑,神情之间并无懊恼之意,淡淡道:“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当初学武本非我愿,如果不是我那两个师傅强人所难,非要传我武功,今日我也不会落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地步。”
锦衣人道:“他们夫妇是名扬四海的世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点拔,却苦于无此良机,你居然一点也不在乎?”
年青人又笑了笑,闭口不语。
锦衣人浅浅啜了口美酒,道:“你难道不想报仇?”
年青人目光一冷,沉声道:“这个仇当然要报,但不是现在。”
锦衣人道:“要到什么时候?”
年青人道:“应该不用等太久,我爹早有安排。”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沉稳而冷酷,缓缓又道:“这一次,他一定可以完全打倒梁百兆,让梁百兆欲哭无泪,永远也站不起来。”
锦衣人目光闪动,道:“哦?他要彻底打倒梁百兆?我认为根本就不必再等下去。”
年青人道:“你有更好的建议?”
锦衣人道:“梁百兆的势力近年来已有所削减,他现在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人就只有米高,你爹还顾忌什么?”
年青人摇头道:“也许……他只是不想让梁百兆存留任何翻身的机会。”
锦衣人道:“他认为现在时机未到?”
年青人点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锦衣人道:“他究竟有什么计划?”
年青人摇摇头,道:“你也很了解我爹的性格,在没有十成的把握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吐露只言片语的。”
锦衣人皱了皱眉,道:“可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刀爷……刀爷……”
一叶轻舟随波荡来,舟上有人放声呼叫。
锦衣人又皱了皱眉,脸色有些不悦,大声道:“宋老三,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叶轻舟转眼靠拢过来,宋老三一跃而上,道:“刀爷,有人送来一封信。”
锦衣人皱眉道:“信?什么人送来的?”
宋老三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摇头迟疑着道:“一个陌生的少年……在我的感觉中,他应该还是一个少年人……”
锦衣人皱着眉,伸手接过,道:“他说什么?”
宋老三摇头道:“他只说了一句话。”
锦衣人道:“一句话?”
宋老三道:“他说,他要说的全都写在信里。”
锦衣人迎风一抖,信笺张开,目光及处,他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年青人狐疑地问道:“信上说什么?”
锦衣人**抿着薄薄的**,一言不发,将信笺递了过去。刹那间,年青人的脸色也突然变了。
只见信笺上写道:
今日午时。
出太平门五十里。
我等你。
等着你的腰断在我的刀下。
落款处没有署名。
简单而明了的语言,每一个字仿佛都充满了冰冷彻骨的杀气。
锦衣人脸色阴郁,沉声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宋老三小心翼翼地道:“就在半柱香之前,我一接到,立即就赶着送来了。”
锦衣人道:“那个少年长得什么样子?”
宋老三摇头道:“不知道。”
锦衣人大眼一瞪,怒道:“不知道?你的眼睛难道瞎了?”
宋老三苦笑道:“就算没有瞎也等于是个瞎子。”
他叹口气,又道:“那个少年走过来的时候,我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样子,因为他太冷,杀气太浓,只要他走近一点,我就像是活在地狱里……”
锦衣人一掌挥出,叱道:“荒唐,荒谬!”
他出手并不快,宋老三明明看见了他的出手,却偏偏闪避不开,“啪”的一声,狠狠地挨了个耳刮子,直打得他飞了起来,跌在舱外的甲板上。
年青人叹道:“来者不善,依我看,索性不理算了。”
锦衣人瞪眼道:“我是什么人?这人竟敢向我挑战,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斩断我的腰。”
年青人道:“你一定要去?”
锦衣人大声道:“当然要去。我势必挖出这个人的心来下酒。”
他怒目瞪视了满脸冤屈的宋老三一眼,喝道:“宋老三,备马,要最快的马。”
他抬头望了望天,喃喃道:“午时,午时,为什么要到午时?午时太久,我等不及……”
风萧萧,飞雪满天。
西风中,古道边,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非常年轻,一袭白衣如雪,仿佛已与这大地溶为一体。
他太冷,也太安静,——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静,却又偏偏带着种逼人的杀气。
他的身子就像一支标枪般站得笔直,又如风化了的岩石般冷硬而坚毅,仿佛无论风雪再怎么**,也不能使他屈服。
他抬高了头,风雪中一张脸宛然可见。
他的**很薄,**抿成一条线,挺直的鼻子,就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浓黑的眉毛,就像两条飞腾的长龙,横跃在他宽阔的额际。
他的眼睛,——天下竟有如此迷人、充满魅力的眼睛。
他的目光迷蒙,仿佛有些忧郁,却又神采飞扬,若非杀气太浓、寒意太重,缺少一丝温情,绝对是无可挑剔的眼睛,足可让世间每一个女人神魂颠倒、意乱情迷。无可否认,这是个英俊到几近完美的少年。
世上当然不可能存在绝对完美的人。这少年唯一的缺陷,就是他的脸实在太冷太苍白,白如寒雪,冷漠似冰,仿佛白玉雕刻而成,又似白雪堆砌出来的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认为这是一张人的脸。
风拂起他凌乱的头发,衣袂飘飘的他仿佛正欲乘风而去。
他没有动,由始至终,从头到脚都没有移动过。他的目光笔直,遥望着古道的远处。
他在等待!
古道放眼一片寂静、荒芜,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等待的是什么?
风雪正狂。
一骑快马冒着风雪疾驰而来,四蹄翻飞,落足之处,雪花飞溅。
风呼啸而过,刮面生疼,锦衣人却打马更疾。
他喜欢杀人,喜欢看见流血。这正如他喜欢女人,喜欢看到处子的落红。
他一直都很享受那种感觉。每一次看见他的敌人倒在他的脚下,每一次听见女人或快乐或痛苦的挣扎和**,他的心里就有一种舒畅的快意。
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情是如何的激动。
那年,他十四岁,刀法初成。
他的对手是个成名已久的江湖剑客,手里一口剑是黑色的,剑柄乌黑,剑鞘也乌黑,就连剑锋也是黯淡无光。
那是一口好剑,好一口杀人的剑。剑锋本来是雪亮的,但啜饮过太多太多的鲜血之后,就渐渐失去了原来的色彩。那一抹黑,也许就是死而不僵的鬼魂凝聚而成的。
对峙中,剑客忽然笑了。
他讨厌这笑,这笑太讥屑,太傲岸。
他知道剑客看不起他。看见一个还是孩子的人竟敢去找一个剑术一流的剑客决斗,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很好笑,都会做错一件事,——轻敌。
于是他就出手了。
刀光冰冷,一闪即逝。
他的刀一收回,就转身离去。
剑客还在笑着,手里的剑依然没有出鞘。剑客倒下去的时候,那一抹笑意永远弥留在了他的脸上。
剑客就这样死了,死在一个孩子刀下,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
他这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四个字:
好、快、的、刀!
那一次杀了人之后,他就去找了一个女人。那是他第一次开始懂得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多年以来,每杀一个人,他就会去找一个女人。渐渐地,这已成为一种习惯。
现在,他心里的感觉变得更强烈,那种古老的欲望蠢蠢欲动。
他仿佛看见有人正倒在血泊中挣扎呼喊,最后终于死去。
但是他看不出这个人是谁,——是他自己?还是那个少年?
无论那个人是谁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死亡还在延续。
这一生中,杀人永远都是他最感兴趣的,但此刻,他觉得最有趣的却是那个少年。
他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像他当年那样,期待一战成名?
锦衣人终于看见了少年。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本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彼此间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们有着太多相同的地方。
看到少年,锦衣人笑了。
他的笑和当年死在他的刀下的剑客截然不同。剑客笑得讥诮,他却笑得很实在,很冷酷。
他没有失望,这少年显然比当年初出道的他更充满自信。
少年没有笑,缓缓道:“你来了!”
他的声音好冷,好淡。冷如雪,寒彻骨;淡如丝,丝毫不着痕迹。
“我来了!”锦衣人的声音也很冷,不带一丝感情。
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
锦衣人道:“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我要杀你。”
锦衣人又笑了,淡淡道:“为什么要杀我?”
少年没有回答。
锦衣人道:“为了出名?”
少年道:“不为什么。”
锦衣人道:“总得有个理由。”
少年道:“没有理由。”
锦衣人道:“你是谁?”
少年拒绝回答。
锦衣人道:“你用刀?”
少年道:“嗯!”
提起刀,他冷酷的眼神竟似第一次有了感情。
锦衣人道:“可是为什么,我却看不见你的刀?”
少年道:“我绝对有刀。”
锦衣人想了想,道:“你用飞刀?”
飞刀也是刀,只要是刀,一样也可以杀人。
少年摇头道:“你不必问,因为你不必知道。”
锦衣人叹了口气,道:“好,请拔刀。”
少年道:“我在等。”
锦衣人一怔,道:“等?等什么?”
少年道:“等你,等你出刀。”
锦衣人道:“为什么非要等我出手?”
少年道:“我的刀随时都可以出手。”
锦衣人目光一冷,沉下了脸,冷泠道:“你不必再等。”
“呛啷”一声,刀已出鞘。
少年动也不动站在那里,就像是擎天一柱被稳稳地钉入了大地。
有风掠过,拂起他的乱发。
就在这时,锦衣人的刀已出手。
他的手轻轻一抖,手中的刀就像一道匹练飞出。
这一刀,如离弦之箭,不但快,而且狠毒。
这一击,他志在必得。先声夺人,制敌机先,本是取胜之道。
少年依然安如磐石般站在那里,竟连闪避的意思都没有,似乎对这一刀的破解之法成竹于胸。
寒光流动,刀气逼人。
这一刀本是斫向少年的左腰,可是锦衣人眼前一花,少年突然就到了他的左侧。
他动得虽迟,但极快,似乎早已算准了时间以及这一刀的方向。
这时候锦衣人这一刀就算再如何凌厉,威力也已不可及。
锦衣人忍不住大声赞道:“好轻功。”
他只说了三个字,却已抖腕劈出八刀。
这一次,他出刀更凶、更狠、更快。
刀光霍霍,刀气满天;刀如虹,刀如电。
少年终于拔刀。
寒光一闪,刀已在手。
他出刀虽慢,却后发先至。
他的刀立刻破入刀光。
苍白的刀光,冰冷的刀锋。淡淡的刀光轻轻一闪,淡如春天的雨水,轻似残冬的飞雪。
刀光只一闪,漫天的刀光突然消失。
锦衣人身子一颤,不但连握刀的手在发抖,心也生起一种莫名的悸动。
杀气。浓浓的杀气仿佛因为这少年的刀的出现而变得更重。
好可怕的刀。
可是他却看不见这把刀的样子。
狂吼声中,锦衣人的刀又已劈出。
这一次没有漫天缤纷的刀光,也没有闪电奔雷的速度。
这一刀就像潜伏的毒蛇,沉静而凶猛。
少年的瞳孔倏然收缩。
这一刀,竟似毫无破绽,就像风,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将吹向何处。
这才是可怕的一刀。
少年没有动,还是像磐石般站在那里,仿佛天地沦陷了,他也不会倒下。
不动,其实就是动的极限。
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风雪更狂。
锦衣人的刀突如狂风,猛然加快了速度。
就在这时,少年突然动了。
刀光飞起,随即消失,两道血光却飞了起来,洒落雪地,妖艳而诡异。
所有的动作都倏然停止。
少年手中的刀已经不见了,他的人看来就像是一座山,——冰冷的雪山。
他的左大腿上正有一股鲜红的血像泉水般喷涌而出,伤口深长,肉已翻开。
锦衣人眼珠子像死鱼般凸出,脸上带着种惊异、恐惧和怀疑……混乱而复杂的表情。
他忽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完全分离,仿佛变成了两截。
“卟卟”两声,他的身子倒了下去。
他犹未忘记,就在顷刻之前,少年的刀掠过了他的腰。
一刀两断。
少年冷冷地望着他扭曲的脸,冷冷道:“我是杀手,杀你不是为了出名……”
锦衣人气息竟似犹存,拼尽全力说出了他最后一句话,——一句和那个死在他刀下的剑客说过的同样的话。
好、快、的、刀!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3章:第二章杀手一刀两断”内容快照:
『第二章杀手一刀两断』
飞雪飘零,冷风如刀,无情地~裂了天地。那雪如捋棉扯絮,群魔~舞,在寒冷~骨的北风中仿佛一片一片白鹅羽~。广褒大地如~琼堆砌,白玉遍铺,再无杂色。正是梅花绽放的好时节。美丽的阳光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悄悄沉~,留~一份~刻的怀念。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充斥着凄凉而肃杀、萧艾之意。一辆装饰并不华丽却又让人~很~的马车,自南方缓缓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的冰雪,却碾不碎大地的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