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飘零,冷风如刀,无情地撕裂了天地。
那雪如捋棉扯絮,群魔乱舞,在寒冷刺骨的北风中仿佛一片一片白鹅羽毛。广褒大地如乱琼堆砌,白玉遍铺,再无杂色。
正是梅花绽放的好时节。美丽的阳光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悄悄沉睡,留下一份深刻的怀念。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充斥着凄凉而肃杀、萧艾之意。
一辆装饰并不华丽却又让人感觉很舒服的马车,自南方缓缓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大地的寂寞,大地的孤独。
马车以一种平稳的速度向前滑行,车厢后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痕迹和零星、散乱的马蹄印。
车夫是个须发皆白、短小精悍的小老头,虽然年纪太大了些,双眼却依然炯炯有神,散发出一种慑人的精光,毫无倦怠之色。
车夫背脊紧靠车厢,左手挽绳,右手执鞭。鞭长九尺,乌黑亮泽,宛如一条黑色的长龙,却从不在那匹白马身上拍打,只是偶尔在空中轻扬,发出轻微的破空之声,催促白马前行。
路的尽头,是古老而繁华的金陵城。
冷风呼啸,扑打着老车夫身上青色的老棉袄,他忽然“咦”一声沉喝,左手一紧,勒住缰绳,那匹白马显然训练有素,立即驻足。
老车夫刻满了人世沧桑的脸庞,此刻已冻得发紫,他轻皱眉头,又是一声轻“咦”!
这时从车厢中缓缓伸出一只手,轻轻掀起随风飞舞的车帘。
这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白皙、干净,五指修长,指甲似乎刚刚修剪过,整齐得予人一种非常温暖的感觉。
一个温和的声音随即淡然响起:“杏伯,怎么了?”
这声音就像是三月里的阳光,温暖、舒服,足以融化一切。
杏伯道:“一把刀。”
那语声奇道:“刀?什么刀?”
杏伯一跃下车,俯下身子,在雪地上一阵摸索,再起身时,手里已然多了一把刀。
他望了望车厢,道:“米先生,你来看一看。”
车帘掀动,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文士飘然走了出来。
他的身子也许有些发胖,却绝不会太胖;他的脸清秀如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其实纵是山水也为之失色;他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又如鹰一般锐利;他的神情充满了自信,脸上始终荡漾着一丝淡如春水的微笑。
米先生接过刀,伸手拭去浮雪,一道白光忽然直逼过来,寒气袭人。
他吃了一惊,大声赞道:“好刀。”
他倒转刀柄,仔细看了看,忽道:“这里有字。”
楠木制成的刀柄上,雕刻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这八个字,字虽小,却是正楷字体。
杏伯皱眉道:“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米先生道:“这把刀落在这里,莫非刀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杏伯道:“嗯!如果刀的主人还活着,当然不会把刀留下。江湖中人通常都把兵刃视作生命一般珍贵的。”
米先生道:“杏伯,你认识这把刀么?”
杏伯接过刀来,只瞧了一会儿,脸色忽然变了,正容道:“这把刀名为‘索命刀’,而刀的主人的名字,也叫‘索命刀’。”
米先生眉头一拧,道:“‘索命刀’?‘索命刀’是什么来历?”
杏伯道:“这把刀乃是当今‘神兵利器八大家’中名列第五位的宝物,以百年玄铁渗钢花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铸炼而成,锋利无比,吹毛立断,削铁如泥。”
米先生似乎生起一种莫大的兴趣,问道:“‘神兵利器八大家’?谁人所编?有多少神兵利器名列其中?”
杏伯道:“‘神兵利器八大家’乃是当今武林辈份最高的梅家夫妇所编,一共叙述了江湖上八种最厉害的武器。”
米先生道:“梅家夫妇是什么人?”
杏伯道:“就是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之一的梅君先生和醉妃夫人。”
米先生道:“江湖四对奇异夫妻?”
杏伯道:“嗯!他们是‘铁狼银狐’、‘梅君醉妃’、‘天残地缺’和‘狂人魔女’。”
这一次米先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道:“神兵利器是哪八种?”
杏伯道:“以昔年‘游龙大侠’叶漫天的‘冷月弯刀’为天下之首,第二是天山派镇山之宝‘无情断肠剑’……”
听到这里,米先生的脸色忽然大变,眼光中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之色。
杏伯却似没有在意,继续说道:“依次是司徒一龙的‘追风剑’,吕奉祖的‘魔手’,‘索命刀’,江上飞的‘勾魂枪’,尤不败的‘金银龙凤环’。”
说到这里,他忽然闭上了嘴。
米先生追问道:“第八位呢?”
杏伯脸上**一丝不好意思的微笑,淡淡道:“承蒙梅家夫妇错爱,小老儿手中这条‘乌龙鞭’有幸居于末席。”
他说完又“嘿嘿”两声轻笑,神情间似乎有些得意。
米先生道:“杏伯这条长鞭本是凡间极品,名列其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杏伯笑了笑,说道:“米先生,‘索命刀’这人本是江湖一恶,臭名昭著,人人得而诛之。不管是谁杀了他,都于江湖有百益而无一害!”
米先生道:“这‘索命刀’又是什么人?”
杏伯摇头道:“这人身世扑朔迷离,成名多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和来历,也没有朋友,不过有人说,此人并非中土人氏。”
米先生又“哦”了一声,便不再问,只道:“如此一把好刀,丢了可惜,不如留着吧!”
杏伯道:“如此一把神兵利器本该留下来的,不过……”
他脸上似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米先生问道:“不过什么?”
杏伯叹道:“神兵利器即为凶器,是不祥之物,留下来恐怕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远山白雪茫茫,四下里一片光秃秃的凄凉,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马车冒着风雪前行,马蹄落在雪上,立时出现两行深深的足印;滚动的车轮轧在雪上,不断发出“扎扎”的声响。
米先生突然轻轻一声叹息,说道:“杏伯,‘索命刀’武功高强,究竟是什么人杀了他呢?”
杏伯道:“米先生仍为此事介怀吗?”
米先生道:“在下只是对那个杀了他的人感到很有兴趣而已。”
杏伯沉吟着道:“‘索命刀’虽然年纪尚轻,但精研刀法,造诣已入化境,江湖上的刀法名家,能够与他抗衡的已经寥寥无几。昔年‘游龙大侠’叶漫天的‘冷月弯刀’,刀长一尺六寸,刀法轻灵飘忽,堪称天下无敌,只是他已故世多年,杀‘索命刀’之人当然不会是他。”
米先生道:“也许这人并非用刀,使剑也不一定。江湖上使剑名家又有几个?”
杏伯想了想,缓缓说道:“武林中有四大剑派,华山、峨嵋、青城、南海,使剑名家虽非泛泛,可是能杀得了‘索命刀’的,却只有一个人。”
米先生道:“这人的剑法当然冠绝天下,卓绝无双。”
杏伯点头道:“自大少爷韩彻和白衣杀手冷落隐退之后,刀法若以‘游龙大侠’为尊,剑法则以这人为圣了。”
米先生道:“大少爷?白衣杀手?”
杏伯道:“米先生竟没听说过这两个人么?”
米先生沉默不语。沉默通常只有两种意思,一是默认,一是不知道。
杏伯脸上忽然充满了尊敬和崇拜的神色,声音也提高了些,说道:“二十年前,江湖就是他们的天下。韩大少的刀法,可谓空前绝后;白衣杀手的剑法虽然简单,但他的成名绝技‘一剑穿喉’,却是天下所有剑术中的精华。他们的故事,是江湖上近百年来最富传奇色彩的。”
米先生淡淡的“哦”了一声,问道:“那么当今剑法最好的那个人呢?他是谁?”
杏伯缓缓道:“天山派掌门,‘天山怪侠‘米松。”
米先生忽然“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杏伯似乎并未在意,又道:“这人剑法已出神入化,刀法固然以叶大侠为最,剑法却当首推此人为第一。他的‘无情断肠剑’,曾经饮尽宵小之血,啖尽恶人之肉,何等威风?只可惜此人也已作古,听说是被江湖宵小暗算,若非如此,放眼天下,又有谁可以杀他?”
提起英雄的故事,他也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叹口气道:“杀‘索命刀’之人当然不是他。据说他有一个儿子,是天山派‘天山六杰’之首,也就是当今天山派掌门人。”
米先生淡淡问道:“‘天山六杰’?是哪六杰?”
杏伯道:“六杰为‘天山一剑’、‘天山双鹰’、‘天山三凤’。据说‘天山一剑’年纪不过三十四、五,但无论武功还是剑法和轻功,都绝不在其父之下,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两年多以前,米大侠遇难,这人就不知去向,曾经有人在金陵城看见过他,但是真是假,却不敢断言。”
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看隔着车帘的米先生,眼光中似有深意。
米先生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良久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杏伯道:“你有心事?”
米先生淡淡道:“心事?在下有什么心事?”
杏伯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扬起手中长鞭,驱马前行。
马车行出半里路程,杏伯忽然“咦”了一声,说道:“米先生,这里有脚印。”
米先生道:“脚印?”
杏伯道:“脚印之旁还有一些斑斑血迹,虽然已经凝结,却仍未变色,很显然这人受了伤,而且伤得还不轻。也许……他就在前面。”
米先生道:“你怎么知道这人伤得不轻?”
杏伯道:“这些脚印既深且乱,可见这人一定是挣扎着向前走的,只因他不愿倒下去。”
米先生道:“为什么?”
杏伯道:“这人一定有着很坚强的意志和敏锐的意识。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去,就很有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米先生叹道:“‘索命刀’毕竟也是一个高手,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杏伯也叹道:“杀人者,人恒杀之,这就是江湖的残酷。小老儿以前也曾杀人无数,现在想起来就想吐,所以才改行做了车把式。”
米先生沉默半晌,忽然掀开车帘,探首望向雪地。
这时古道已渐宽阔,覆盖着一层很厚的白雪,雪地上果然有两行深深的歪斜的脚印。鲜红的血滴一直伴着脚印点缀下去,说不出的凄美,又说不出的孤独。
脚印深斜,显然这人伤得很重,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也许正如杏伯所说,倒下去就只有死亡。
寒风拂面,雪花像鹅毛在空中片片纷飞。雪景美丽煞人,只可惜在这个时候,却绝没有人会有赏雪的心情。
鲜红的血滴一直都在雪地上点缀着,马车行出半里路后,却突然消失了,只有那两行孤独的脚印依然向前方蔓延着。
杏伯皱眉道:“血滴不见了。”
米先生道:“天气这么坏,也许他的伤口已经被风雪冻得凝结了。”
杏伯点头道:“不错,伤口既已凝结,鲜血自然也就停止滴落。”
米先生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言语。
杏伯道:“这些脚印越来越凌乱,参差不齐,时而阔斜,时而窄短,时深时浅,就像是一个喝醉了的酒鬼连路都走不好。”
他轻轻一声长叹,又道:“‘索命刀’毕竟也是一个刀法名家,功力刚猛,这人必是被他以重手法击伤的。‘索命刀’的拳头,据说可以击毙一头牛,这人居然没有死,倒真是一条硬汉。”
米先生笑道:“也许这人的意志比常人坚强太多,连死神都不敢靠近。”
杏伯笑了笑,忽然一声轻“咦”,道:“米先生,前面好像有一个人。”
米先生掀起车帘,朝前方望去,只见一个人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已经死了,还是被无情的风雪冻僵了。
少年并没有死,却已奄奄一息,生命垂危,血迹斑斑的白衣上沾满了雪花,他却连拂拭的力气都已完全失去。很难想象,他居然挣扎着在雪地上走了这么长的路。若非他生命的意志力实在很强,也许已经死在这荒凉的雪地上了。
米先生和杏伯还未走过去,就听见少年冷冷道:“你们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的声音居然比怒号的北风更低沉,比冰雪更寒冷。
米先生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你知道我们会来?”
他又笑了,他的笑如三月的阳光那么温暖,足以让冰河解冻。
少年目光冰冷,道:“我杀了他,难道你们不想为他报仇?”
米先生淡然道:“你杀了人?什么人?”
少年道:“‘索命刀’!”
米先生摇头道:“你杀了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少年道:“你们难道不是‘索命刀’的朋友?难道不是为他报仇而来?”
米先生道:“我连这个人都没有见过。”
少年目光闪动,脸色明显和缓了些,却绝无笑容,冷冷道:“你们若是来杀我的人,现在就动手,我已经受了重伤,杀我易如反掌。”
米先生摇摇头,一眼瞥见他那条血肉模糊的腿,忍不住动容道:“你就用这条受伤的腿一直走到这里?”
一个受伤的人,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居然还可以走出两里的路程,这是一种何等坚强的意志?
少年冷冷道:“只要我还没死,只要还能走,就绝不会停下脚步。倒下来就只能等死。”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决不认输,永不放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少年咬了咬牙,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米先生微笑道:“在下米高。”
少年目光盯着杏伯,道:“你呢?你又是谁?”
杏伯笑道:“小老儿本来也有名字的,不过早就不用了。过了这么多年,连自己都已忘记曾经姓甚名谁,认识小老儿的人,都叫小老儿杏伯。”
少年看了他手中的长鞭一眼,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这条鞭子就是‘奇兵利器八大家’位居末席的‘乌龙鞭’,你一定就是‘武林四侠’之一的‘鞭侠’方天星。”
杏伯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少年叹道:“据说‘鞭侠’在四侠中武功最高,但性格暴躁,嫉恶如仇,宵小撞在他手里,无不肝脑涂地。方大侠天生神力,曾经以只臂之力举起千斤闸,使困于黄山老龙洞中的百位群雄逃出生天,幸免于难。今人想不到的是,在五年前他突然失了踪,此后再无人知道他的消息。”
杏伯淡淡道:“小老儿早已不是昔年那个方天星了,这人已死了好多年。我只是个平庸的车夫而已。”
少年道:“可是江湖中人并没有忘记‘鞭侠’这个人。”
杏伯摇头叹道:“小老儿早已厌倦江湖,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谁能了解其中的心酸和无奈?”
他目光一转,问道:“你呢?你又是谁?你既能杀死‘索命刀’,当然不是泛泛之辈。”
少年脸色一变,迟疑了许久,忽然笑了笑。这笑,笑得苦涩,笑得无奈,竟变得无限伤感。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我没有名字,不过有人叫我‘一刀两断’,因为我杀人本来就是把人的身体一刀斩成两截。”
他的声音虽然平淡,却有些许哀伤;他的语气虽然平静,却有些黯然。
米高和杏伯两人的脸色却同时变了,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一刀两断’任我杀?”
刹那间,天地仿佛黯淡了下来,飞雪停止了飘飞,风停止了吹拂,好像“‘一刀两断’任我杀”这七个字杀气太浓太重,令世间万物都失去了生命。
杏伯轻叹道:“你是杀手?”
少年淡淡道:“嗯!我就是那个江湖上最近盛传最可怕的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
他摇了摇头,叹道:“其实杀人者人恒杀之。这世间之人,我岂敢任我杀?”
杏伯又是一声轻叹,缓缓道:“听说江湖上继‘杀手组织’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少年杀手,此人出道不过一年,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他都绝不买帐,谁出得起他开出的价钱,他就为谁杀人。这人遵诚守信,一诺千金,答应了别人的事绝不失言,纵然一死也要拼命做到。这个少年杀手居然继‘游龙大侠’之后,又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
米高叹道:“在下也曾听说,这个杀手杀人的方式从来都是把人的身体斩成两截,所以他的名字就叫‘一刀两断’任我杀。”
杏伯道:“据说这人的刀法很古怪,只可以用快、狠、稳、准四个字来形容,却绝无一人能看出他的师承和来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刀。”
米高道:“他的刀有何可怕之处?”
杏伯道:“他的刀可怕之处就在于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刀。”
米高看着眼前这个受伤的少年,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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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第4章:第三章神刀”内容快照:
『第三章神刀』
任我杀~~着站了起来,——只~他还可以站着,就绝不会倒~。他抬起头,目光朦胧而遥远,望着虚无的天空,一张俊脸却已扭曲,似乎正在努~~着一种莫名的~苦。为什么?~眼神竟如此忧郁?米高轻轻叹~气,缓缓道:“小兄弟,我实在不敢相信你就是杀~任我杀?”任我杀淡淡道:“杀人有什么不好?~杀~又有什么不好?”米高怔住,无言。难道这冷酷的少年杀~竟有杀人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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