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开始上课了。时下走上三尺讲台还不是我的职业,说到底,我仍然还是一个在大学城里连人心买卖和尔虞我诈都还不清楚的学生。说起来徒伤悲啊,不亲近物质,却又不得不为物质为钞票而操劳,彻彻底底的无奈!只是稍稍有所不同的是,我拥有足够的良知,年青和我那个家族所具有的轻利与仁慈的良知,我办班找钱也是尽心尽责,以本事求取报酬的。不是我的,我分文不取;是我的,我自然应该得到。我有时非常羡慕那些家道殷实的学生一到假期便轻松地出外游玩,看文物,观古刹,消磨时光;他们无忧无虑,在相当程度上他们过着毫无拘束的生活,生活向他们掀开的自然是暖衣饱食,鸟语花香的一面。他们幸福吗?我又一次从内心深处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敢妄断,我明白仁智的见解,阿鲁耶达,你不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吗?你快乐,你幸福吗?
这个酸酸的问题让马边河冲走吧,我的生存方式是由我来决断并主宰的。你和我,都需要一把“刀”,一把“剑”,为自己的生存开路,寻求生活与灵魂依托的空间......
学生大部分是彝族孩子。出乎我意料的是,彝族学生和汉族学生没分界,他们相处得极其融洽,如一家人。这再一次证明孩子们的心灵比成人的机心纯正美丽,他们机灵聪慧,却不像成年人那样自作聪明。成人的假老练和假智慧在孩子面前是无力的,滑稽的,残忍的,堕落的,虚伪的,无耻的,甚至是极端下流的。在这儿,我无意诽谤我们那些担待家中俗务、担待天下大事的成人的心思,但在他们已失去梦失去游戏失去想象的时候,他们无疑就老了,保守了,“谋略”充满的大脑使他们焦虑,城府深深。我们常念念不忘“孩子是我们的未来”,这“未来”只不过是一个时间的过渡,再产生结果,即自然进化而已。我理解的“未来”应该是一种榜样,一种模式,一种规模。大同世界是孩子的,平等互尊是孩子的,利他主义是孩子的,无邪无恶是孩子的,好奇天真是孩子的,张扬正义是孩子的,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是孩子的,刨根问到底是孩子的等等。我们的成人们,有谁能挺胸站出来说,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保存了这些财富?即使有,他们敢拿出来使用,为生命增加色彩和力度吗?斥骂孩子无知,不懂事,正是成人在孩子面前的无能和尴尬。成人可以用枪跑、核武器摧毁或装修我们这个星球。而孩子一个微笑,甚至一句话就可以使这个世界在道德和教育方面发抖,难堪,甚至毁灭。听听几十年前鲁迅先生的呐喊!“救救孩子”这声呐喊在现在还有充分的现实意义。救救孩子,其实就是拯救我们人类本身,拯救我们的道德,人品,教育,也就是拯救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物质与精神的战争如此频繁的世界。
大学生对孩子们来说,无疑是神秘的,至高无上的,从他们亮亮的眼睛里你就能发现一些疑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哇噻!就因为你是大学生,现在是他们的老师啊!他们的心事,你读懂了,你就有了感怀,就有了**,有了活力,也就有了责任。
另外,我感到吃惊的是,彝族学生的汉语表达能力,在口头和书面两方面都不输给汉族学生,而汉族学生则很难说上几句彝语。汉语对彝族学生来说,应该是外语,他们长期与汉人的交往中,已经能够准确流畅地使用汉语。
感性思维的强大使彝人具备了比汉族人更好的语言天赋,但使人费解的是,彝人的数理化又远不及汉人。我粗粗地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肢体运动,基本的体操动作,舞蹈动作,他们做得都非常到位,极具美感。莫非所有的少数民族都具有这个特征?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种先天优势造就了大多少数民能歌善舞这一独特的民族文化景观?我曾留心过,舞蹈家不说,单就校园文艺表演来看,除去那些天赋极佳,从小就在练功练声的学生外,通常情况下,歌唱得棒舞跳得美字写得好,也多是少数民族的学生。我之所以特别喜爱民族民间舞蹈,民族民间音乐,除了其本身的艺术魅力,就在于我常常乐此不倦地思索感性这个问题。
以歌舞来陶冶情操,充实灵魂,乐观地直面生命与严酷的生存环境的民族,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尊重他们,没有理由自以为是,他们杰出的艺术天赋为世界文化艺术提供了一个又一个的依据。舞台上,真正懂得艺术及其历史的人,怎能忘记才旦卓玛、曲比阿乌、德德玛、克里木、杨丽萍等一大批艺术家和他们所展现给我们的艺术价值及其永恒的记忆!通俗歌坛的山鹰三人组合(彝族),腾格尔(蒙古族),那英(满族)等优秀歌手,不也将流行音乐推向了另一个境界吗?这里,我想说说那个从美妙绝伦的瑞丽飞出来的美丽的金孔雀的杨丽萍,“身段处处皆可怜”的女子,她对舞蹈独特而深刻的悟性之一在于:她冲破了传统舞蹈首先要求在面部表情上传达情绪的老套,尽其所有在肢体上淋漓尽致地表现美,她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个细胞都在舞动。那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肢体演绎,那是生命的韵致,生命的宣泄,生命的张放,梦的流动,梦的喃喃细语,那是灵魂的最佳表现形式。可以这样认为,她理解人生,理解生命,理解美,从而以女人的方式将舞蹈的美发挥到了极致。看看《雀之灵》吧,也请抛开一切杂念看看《两棵树》吧......民族艺术的魅力也深深地感染了大批汉族艺术家,他们借鉴、学习得从容自如,丰富了自己的创作素材,激发了他们无尽的灵感。这方面的代表应该是著名音乐家雷振邦。让我们拂去历史厚厚的尘埃,回到几十年以前,看看《冰山上的来客》,看看《五朵金花》,你首先一定会被片中的人物故事多吸引,而无疑,你同样会被片中的音乐和歌曲所感动。感谢雷振邦先生,感谢他的创作,正是他在深厚的音乐素养的基础上融入了民族音乐的营养,才使我们在今天喧嚣不已的时代仍然能够倾听那些真正的声音。感谢所有的艺术家们,他们使艺术不朽,他们的名字同艺术本身一样不朽!感谢我们的民族民间艺术和那些在泥土中传送生命之美的人,他们的劳作和他们的灵魂,将同他们的美一样被永远传唱!
阿鲁耶达,你在听我叙述吗?你是不是已经疲倦不堪?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去歇一歇吧。可我,怎能歇息呢?
我上的是英语课。英语对彝人苗人来说,是他们语言仓库中的第三语言。他们掌握这个更遥远民族的语言的快速,口齿的清晰流利,发音的准确,依然使我吃惊,可以说,他们中的很多人具有对语言超常的感悟力,我得承认,他们是语言的天才(我们的语言学课程看起来真可笑)。尽管初学单词时,他们像很多汉族学生一样在单词下面注上汉字,或者汉字拼音,根据汉字的读音来拼读英语,如英文的“teacher”(老师),他们注上“提茄儿”;“apple”(苹果),他们注上“安婆”;“newspaper”(报纸),他们注上“溜雌盆盆儿”,而“溜雌”在彝文中是魔鬼的意思(音译),每每我读到这个单词的时候,他们都会哄堂大笑,开心得不行。但在经过悉心纠正和反复朗读之后,他们便能以火箭般的速度掌握。相对来说,比较现实和刁钻的汉族学生普遍慢一些。
有时,我也帮在中学教语文的五姐修改班上的作文,我念的也是中文专业,改作文正是专业对口。我发现一个彝族学生的写作能力不错,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他写他的母亲病了,住了医院,某日周末他去医院看她,母子俩只是彼此注视,没说多少话,后来他就离去了,说还要回去做活,还要完成作业。情节很简单,没有大起大落,就这么一回平常的探望。这类题材应该不算新颖,不过,事实告诉我们,看似简单的东西,写出来不一定不动人。但我们的这个彝族学生做到了,做到了连高中或专科大学的学生更也难以轻易做到的事,他是动了真格写的。他因为爱母亲,就怕母亲从此一病不起,因此他就有些怕看见被病折磨着的母亲的脸。他是这样认为的,作为慈母,她应该是长寿的,任何一个好人都会如此。但孩子小小无机心的想法并不能代替疾病,于是他便又怕又恨深深的医院,恨病房里的气味,墙上的颜色,护士的脸色。他没有从探视病人惯常的寒暄等有些做作的方式入手,而是着力于病房的暗、冷,病人的死一般的静,地板的脏乱,然后写出母亲的疲惫,沉静而慈祥的眼光。我见过很多彝人在生命垂危或者紧急关头都是这神态的,冷静而忧伤,却从不怨天尤人。母亲的病痛和克制深深地感染了孩子,他想起了给母亲倒一杯开水,给母亲削水果,也这样做了,可就是没有多说一句。天啦,孩子哀伤而镇静得并不高明的神色怎能逃过母亲的眼光呢?母子灵犀的波动,就在亲情不需张扬的含蓄中跃然于纸上,这对一个初中学生来讲,多么的难能可贵。在他准备离开之前,他久久地注视着蓝色的窗帘,窗帘如水一样挂在母亲身后,于是,他就真切地感到了冷(蓝色是冷色,孩子的感觉无误),连从窗户投近来的阳光也是那么冷,像有片雾。最后,他终于得走了,到了门口,回头望望母亲,母亲也在看他,他再一次看到了母亲身后蓝色的窗帘,冷冷的、蓝蓝的冷,水一样的窗帘,冰一样的阳光,整个病房都在冷色调的搅拌之中。这一回头,才使他有了泪水,包含在眼眶里闪动;那星星点点的泪光,照亮了阴暗的病房,使生命也开出花来,眼中的泪水,作儿子的有情,以他的泪水作证,以他的担惊受怕、牵牵挂挂作证,以他的无言的祈祷、无限留恋的回首作证,以他对在情景交融、冷暖相迭时的真切体会的描述作证,以他年少的美、拥抱朴素的心作证......
那时,我几乎快要喊出来了,姐姐接过文章一看,也感动得不能自持。她说:“这孩子有灵气!教了这么些年的书,这样的文章还是第一次见到。之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我说:“真难为他,还是一个孩子。可现在那些让牛奶和宠爱养大的孩子,尤其是城市里的孩子,已难得见到这样对父母的心肠了!”
阿鲁耶达,你可以想象,在班上表扬这个彝家孩子的时候,我是如何使用措辞的,我那样子几乎是忘记了我的身份。是的,那种对亲情的感觉真好!
当我告诉他,只要稍作修改,完全可以投出去,比如在一些学生刊物上发表。我原以为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哪料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问,你这是为什么呢?他望了我片刻,又将头低下去了。我不便再强迫,就问他母亲的病好了没有,他眼里立即放出光来,说母亲就出院了,现在能下地干活了。他爱他的母亲,言辞间没有油腔滑调和城市里那种嗲声嗲气。他还告诉我,他已经不住校了,因为他要帮母亲干活,父亲又忙不过来,母亲身子骨还虚弱的。我说:“你就要长大了!”他使劲地点点头。啊,孩子!
想一想吧,我们那些在榨干了父母血汗,忘却父母养育之恩,尤其是那些忤逆不孝的对父母动拳脚,从灵肉两方面虐待父母,丧尽天良的无耻之徒,站在这个11岁的彝族孩子面前,他们能悔恨吗?所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所谓“代沟”,能在这个少年的善良面前成为论据吗?
那篇文章没能拿出去发表,始终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当然,我也明白他的心思,他的心灵,连同那些文字,都是送给他的亲人的,即使某一天丢失了,或被火烧了,那都是他将一切仁爱深情款款地寄给了自己的灵魂。
孩子,愿你快乐!愿你的双亲健康!他们将因为拥有你——他们灵肉的结晶、生命的延续者而永生幸福!这是用钞票、荣誉、地位都换不来的。
孩子,愿你快乐......
什么是仁慈?就是以善念对待受尽苦难的生命的行为。
最后,仁慈的人必将在苦难者的笑容里永恒,并获得善念的回报!
阿鲁耶达,这样不遗余力地抒写、描述,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丝开化心灵,或者在旁人看来可爱又可笑的愿念么?
我所看到的,我所感受到的,以及我所得到的,用我的笔力都难以写出它们十万分之一来。我业已满足,却又觉得我所做的还远远不够。倘若仅能靠一些文字做这般那般的叙述、抒情或议论就能使生命轻松并且满意的话,人生的味是不足的。有时,我甘愿抛弃文学表面的意志,重新步入沉重的生命,重新接近那些远离现代物质文明而并不缺少心灵的人群。我有幸,我终于有了一个灵魂的寄托,那就是小凉山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那儿的河流、林木、石头、粮食、阳光、云朵和人,渐渐成为我生命寻找良久并终于找到的灵感。如有来世,它必能使我再生。
请抛弃我们那目空一切的高贵和优越感吧,它们是我们的生命和信仰在其生长过程中的毒瘤。
请抛弃我们强加给生活的责难和疑问,它们是我们精神食粮和梦想的腐蚀剂。
这个世界,没有谁敢对谁怜悯、施舍,也没有谁能对谁提出不恭不敬的要求,生命只要求我们有爱。
我们的信仰不需要谁对谁苛求、棒杀和肆意的亵渎诋毁,它也只要求我们有爱。
爱,是纯粹意义上的利他主义,含辛茹苦和忍辱负重是它的孪生兄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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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诗人、哲人们这样说过:我们的一生都在路~!生命中的一切将永不可避免地企盼着结束,圆~的结束。谁都明白这个结局,希望这样的结局,因为生命的鲜美珍贵是由~亡来铸造的,在终点~,生命才成了生命。t.s.艾略特说:终点,正是我们出发的地方。平时我并不喜欢过分地追赶哲理。那些所谓理想高远、志趣高雅的人总是以为自己在追赶着风,~追~风才算辉煌。嗬,可爱的风之子门!你厌恶那些重复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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