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我都心灰意冷，是恼？是恨？是羞？是愧？是怨？是悔？觉得全都是，又觉得全都不是。以往干活的那种拼命精神，那种争强好胜的好汉心理，已荡然无存。幸亏和我搭伴挑稀粪的是个哑巴，他只会埋头干活，不管闲事，要是遇到好打小报告的，嘴稍微一歪，我就“年轻”了——

那时把开批判会叫着“辩论”。“辩论”和“变嫩”两词在俺家乡话里读音相同，“嫩”和“年轻”同义。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代，“辩论”人是日常功课，那些“老运动员”，羞臊早被时代风雨冲刷完了，脸皮都厚得几乎起膙子，有那天性诙谐的，一到开辩论会，往往好说：“我又该年轻年轻了”！我满天云彩还没下一滴雨，可丢不起那份人！

其实用不着我作杞人之忧，让哑巴和我搭伴，就是瓜地娘和爷爷的巧安排，这都是为了方便三瓜地。让其他人跟三瓜地，他爷爷和娘怕《风雪配》重演，对我则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我的身份已注定成不了“钱秀才”。

别看三瓜地似游花乡的蝴蝶，我还真不羡慕他，我觉得他太没材料，找对象爷和娘做主，比皇帝选娘娘标准都严，当真是金玉之体吗？还不是一肚子青菜屎吗？

县里要开学毛选积极分子讲用会，先让各大队推荐，三瓜地被俺村推出来了。那时林彪是副统帅，搞活学活用，大队要求会背“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等，这是《毛泽东选集》里的三篇文章），我背得滚瓜烂熟了，他连一篇还没背会；副统帅说：学毛选要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你猜他找了个啥实例？偷瓜！

邻队种了一块西瓜，那瓜长得像小水桶样，远远看着嘴里流馋水，几个小青年晚上学过毛选，出门一看夜黑如墨，有人撺掇三瓜地，咱吃西瓜吧？别看他平常不怎么开窍，那晚上倒真成了运筹帷幄的将才了，把伟大领袖的语录运用到家了。

行动前先学段语录，是那时的习惯，已经形成了仪式，但都是在公开场合。也许是思维的惯性在起作用，偷瓜行动尚未实施，三瓜地即一本正经地说：林副统帅让我们“急用先学”，今个夜里我们就急着用了！我领大家重温一下伟大领袖的教导吧！我嘿嘿两声，想笑没笑出来，那俩同伙也附和着嘿嘿，都觉得在这场合念语录不合适；但三瓜地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念不可；见拗不过他，我不无揶揄地说：你当司令吧，俺仨当兵，听你指挥！那我就不客气了，三瓜地当仁不让地说，都听我的！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往常念都是走形式，这次却感到不比往常，似乎挺庄严，又似乎挺滑稽。既有荆轲渡易水赴秦的悲壮，又有演员初次登台的羞怯，还有点儿憋闷——可笑不敢笑。我刚才一时冲动跟着凑热闹，仔细一想又感到别扭：半大小伙干这，算啥事呀？万一让抓住，为嘴伤身把人丢，多不划算呀！

三瓜地见我在后边磨蹭，便训斥：孬了？不许当逃兵！声音虽小，口气挺硬。我怕得罪朋友，成为孤家寡人，便咬了咬牙：走就走，谁孬了？

真是一旦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距目标尚有两箭之地，三瓜地拍拍我们的肩膀，小声说：咱不能像打狼样，得分开班，有从这厢下手的，有在那边牵制他的。当时，我们所处的方位在西瓜地的南边，他让我绕到北边作牵制，密切注视看瓜老汉的动静。当南边偷瓜开始行动，老汉不动，我也不动，若老汉发现有人时，我想法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北边。虽然我不满意他的指派——让我跑远路，明摆着拿我的冤大头，但觉得这个法可行。

也许老汉大意了，那夜偷瓜山水没露，乐得三瓜地举手摇臂。在俺队的玉米地中间，吃得我们的腰带松了再松，打起了饱嗝，一点还有十个。脱**——三瓜地下令了，脱就脱，反正夜里没人。四个光腚猴把瓜装到**里，三瓜地说：咋办吧？一切行动听指挥，我又接上了话。扛到我住的院子里吧，那里有个红薯窖。再念一遍语录才走，还是下定决心。。。。。。念过语录，三瓜地又强调：半路不准说话，不准停，累得很了，就再背一遍语录。谁不遵守，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这帽子吓死个人，我们都嗯嗯着表示赞成。

远路没轻重，二里多路一气到家，个个身上热汗淌得像刚洗过澡样，刚才那滚圆的肚子已瘪下去了。

奶奶的，还吃！三瓜地挑出俩大个的放到屋里，其余的存到红薯窖。

三瓜地和爷爷在一块住，爷爷在大队部值班，这里就是他的一统天下。

灯下，三瓜地边切瓜边眉飞色舞地讲偷瓜的过程，那神态就好像是过了五关斩了六将，一副大英雄架势，俩同伙配合着表演他们爬着摘瓜的动作，并让我看他们的手和膝盖。

看着他仨那被染成青色的手和膝盖，拿瓜时我的手不自然了，觉得是无功受禄，砸砸嘴嗫嚅着说：不如让我和您仨一齐干了，我在北边没起一点儿作用。不，你在北边正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不是好说有备无患吗？三瓜地立即反驳。是、是，你的考虑还是周到的，我赶紧否定自己颂扬他。三瓜地吐出一口瓜籽，问我：今天学习毛选，我们立竿见影了吧？我边咽瓜边点头。

也许肚子里的西瓜淘清了神思，我原本迟钝的脑瓜忽然闪出灵光，迸出四句话：下定决心吃西瓜，不怕牺牲往前爬，排除万难搞到手，争取胜利扛到家。我刚念完，三瓜地已拍手打掌，笑瘫**,嘴里连说：对、对、对，这就是我们学习毛选结的硕果。

朝里有人好居官，三瓜地能当学毛著的积极分子，我们都知道是他爷爷的脸面，老一代革命家希望有好接班人嘛。爷爷让他在俺队里先试讲，是想让他战前练兵。

试讲那晚，本来口齿清楚的他，往人前一站，竟变成结巴舌，一句话半天还说不完整，憋得脸红脖子粗。我低着头捂着嘴，唯恐笑出声来。一讲到活学活用，他竟昏了头，吭哧半天，把我们偷瓜时，我编的四句话念出来了。我听得头皮发麻，心里暗暗叫苦。正昏昏欲睡的人们轰地笑了，这下麻烦了——我们偷的瓜是看瓜老汉留的瓜种，耳报神立刻把信息传过去了。

多亏他爷爷出面，才算把事摆平了。他爷爷把他好一顿数落，让他整理出讲用稿，这才是推死猫上树呢，难得他直挠头。偷瓜那晚上的英雄气不见了，哀告我替他写。好友相求，就是两肋插刀，也义不容辞，我笑着让他放心，并建议他也做几件大家都看得见的好事，免得大家议论。他点头说：提得好，你和那个李鼎铭差不多。我摆摆手说：可不敢乱说呀！是、是，他立刻意识到说“串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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