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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人们视作抑郁重症患者,用他们的话说,我有如下一些特征:同样的话总要不厌其烦的反复去说,直到他们大声喝斥或当面掴我一个耳光;倘若听我说话的人并不盯紧我的眼睛,我一定心慌意乱,大发雷霆;我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每次埋头一睡,不知不觉就是二三十个小时;我又常常表现得寝室难安,暴怒无常,这时只有大把大把的吃药,才能约略控制。
他们的依据还包括,我母亲是轻度抑郁患者,我家老二刘明益也是,我是刘家老大刘明真,按理也该多多少少被遗传;根据某些调查,中国人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患有抑郁,其中百分之二十尤其严重;至于那些医学意义之外的非抑郁患者,似乎也难逃迷茫、焦灼、苦痛莫名的煎熬。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暗自庆幸。因为我多在昏睡、混沌、凡事无忧的状态中生活,不像他们,在说别人抑郁的时候,其实自己更抑郁;在笑别人是药罐子的时候,自身早已病入膏肓;在为名利情意苦苦挣扎的时候,却不知它们一无是处,一无所用。虽然我多被嘲讽、打骂与侮辱,但这只是他们眼中的嘲讽、打骂与侮辱;这些在我看来,就像蓝天白云与泥地枯草、空谷幽兰与酒肆鲍鱼,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即如我第一次学爬,父亲和许多人一样,特别强调这个“学”字,而且凡事注重“第一次”,但这有什么值得强调与注重的呢?它和我生下来就会啼哭、吃奶、撒尿相似,都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使到后来我能独自坐起来,也不需要先去刻意努力些什么。我父亲是不是抑郁患者,由于他死得太早,我已缺乏考证。但我确知,他并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一则他居然不能保证自己善终而是猝死,二则他居然终生为贫病交加所折磨,三则他对我们的许多要求,表面看来像是望子成龙,实则都是在将我与老二尽早、尽快送入死路。
他唯一成功之处,是在我第一次学爬时,无意中开启我的记忆。我对此生的清晰记忆,也许比全世界的人都突出,在几个月大小的时候即已开始。此后我还想探求出生以来的更早意识,或者此生以前的更远意识,虽然所得甚少,但每次都能有一点点突破。
那天他抱我到阶沿边的柱子前放下,自己坐到十步开外的堂屋门槛上。他举起一杯糖水说:“今天你第一次学爬。如果真能自己爬过来,我就拿这杯糖水给你喝。”我看见糖水飘起的轻烟,轻烟就像是我自己,既无重量可言,也无所谓什么阻碍。我还不能说话,但我朝他一笑,意思是说这算什么,看我爬过来就是。我是施出了吃奶的力气的,但我并不感觉劳累,喝到糖水后也没感觉份外欣喜。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记忆就从这天开始,此后发生的一切事情历历在目,此前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许多场景或细节,也会不时在我脑海中浮现。
在我学会走路后不久,父亲抱我到十几里外的乡村看露天电影。大家发出一阵又一阵笑声,但我很少附和,我虽然觉得画面有些稀奇,但似与我记忆深处漂亮、洪大、壮观得多的许多画面,相差甚远。我想小解,便手舞足蹈要下来。父亲松开手说:“就蹲在这里解,没人管你的。”父亲的注意力又到电影画面上去了,所有的人都是。我蹲下来就要拉**的时候,突然看见许多脚,密密麻麻插满地面。我想与其溅湿它们,不如挤到外边去。我独个儿挤出来,看见月光下一个大坝,白灿灿的无边无垠。我的记忆再次被触动,我虽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我却和它似曾相识,只是彼时的大坝白银铺地,云蒸霞蔚,仙歌袅袅,香风习习。我想,也许跑得再远一些,便遇仙歌香风了,而非电影中的张牙舞爪与鬼哭狼嚎。我奋力前奔,不料“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原来这不是大坝,而是满满一池春水。我很快被淹没,但我毫不惊慌,我与春水零距离拥抱,感觉份外亲切、柔和、慰贴。我向深处游走,四肢彻底舒展,身心俱无负累,好像重又回到从前;从前有一种状态,无论水中潜行、火里嬉戏、云端飘浮,都没有任何障碍。那是在哪里,在何时?我不由自主思索。思索不得,我便在心头对他们说:“既已知道我下来,为何还不拉我上去?”他们是岸边看电影的几个人,我在入水的刹那间,听见他们交相呼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我这话才说完,我就被一只手抓住,而后重回父亲的怀抱。父亲用他的外套包住我瑟瑟发抖的身子,说:“吓死我了,咱们赶快回去。”我摇头示意:您既然乐意看,当然要看完再走。
父亲经常对我说第一次如何如何,比如第一次看见蛇,如果不能打死它,就一定要远远逃走。我问何故。他说:“蛇是有毒之物,常言道,‘见蛇不打三分罪。’”我第一次看见蛇,是在夏天的一个午后。大人们都在那边修机耕道,我自在这边大致修成的道上玩。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我乐此不疲,并不觉得枯燥乏味。我恍惚明白,很早以前从很高之处看许多人的许多世,都是在起点与终点之间循环往复,就像我今天如此这般步行。那么,循环往复以后呢?我这样去走,就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我第四十九次从北往南行走的时候,一条蛇从南往北而来。我们都走路的中间,身手都很快捷,现在仓促照面,眼看就要碰头。它是乌梢蛇,比我身子还长许多。我想:也许它还不会让路,不如我来让它。我就往左边让,谁知它身子一扭,也往左边让。我又往右边靠,谁知它身子一扭,也往右边靠。如是几次,我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声中我凌空跃起。它立即从我脚下滑过,我脚跟着地的瞬间,好像还沾着了它的尾梢。我大叫:“我们像是往日的兄弟!”它正要钻进道旁的草丛,这时突然顿住,回头望我片刻,颇似我家老二或邻家钟云逸望定我的模样。
父亲说过,遇见大蛇,多有不祥。我不管它祥与不祥,反正将乌梢蛇的事和他说了。他大惊:“你怎么可以和它称兄道弟?此言不吉,也许天灾人祸就要到来!”我对这话不以为然。但三天之后,大祸真个来到。这是我第一次遭遇如此猛烈的风暴,也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第一次遭遇。用父亲的话说,我们居处中国西南,四川东北,大巴山腹地,自从盘古开天地,纵然人祸累累,也绝少重大天灾。但我不敢肯定,在我记忆之外是不是曾经有过。虽然我一度确信,记忆之外的几乎所有模糊影像,都美好、平和得不可言表,但我或许并不记得其他,比如也曾在这世间来过,甚至在特大风暴中丧失性命。
这天我正在离家不远的田梗上打猪草,突然一簇青草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我定睛一瞧,居然发现那天见过的乌梢蛇。它探出头来看看我,而后又看看天。我跟着往天上看,但见黑云翻滚,将附近几个山头全部覆盖。我大惊,低头再去看它,它已不知去向。我撒腿就跑,刚跑到屋檐底下,雹子就铺天盖地砸下来。许多人都在往家里跑,其中包括我的父母和程云逸全家。他们都顶了衣物在头上抵挡,但都不约而同发出惊呼或尖叫。
我们全家聚集到西边的堂屋,程云逸全家聚集到东边的堂屋。雹子在瓦片上劈劈叭叭响过一阵,很快演变成倾盘大雨。程云逸的父亲叫道:“没事了,只不过是场暴雨!”我的父亲说:“管它暴雨不暴雨,只要人没事就行。”母亲正准备生火做饭,暴风却骤然卷起。我们先是听见四周树木、竹干密集折断的嘶鸣,接着便是头顶瓦片翻飞坠地的脆响。现在我们的屋顶空空荡荡,只有疏疏拉拉的一些木头与木板。暴雨仍然倾倒,我们无处可躲,只能躲到堂屋的门楣下边;程云逸他们也是。我把程云逸的父亲称作程幺爸,程幺爸的嘴巴动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好像不敢在急风骤雨之下发声;我的父亲也是,他们都一脸凝重,惊恐,如临末世。母亲抱紧老二,老二浑身颤抖不已。我大叫:“程云逸!”他亦大叫:“刘明真!”我说:“你怕不?”他说:“难得一见的,有什么好怕!”我们一同大笑,笑得老二也跟着挤眉弄眼起来,两位母亲甚至开始商量晚上究竟吃啥。
但我们都安静下来,我们都随两位父亲的眼光盯向一棵大柏树。柏树特粗,足够我与老二及程云逸三人合抱。平日里柏树高高在上,虽然扎根在屋后山麓,树梢却越过**脊梁。现在它被一团回旋往复的疾风撕扯,时而望地俯冲,时而凌空拉起,悲壮、狂怒得不可言表。它距院落的后墙仅两三步远近,如果它折断砸向院落,院落必将不复存在;我们不仅失去栖息地,而且还有生命危险。父亲的双手分别抓向几口人的衣服,随时准备带领我们逃离虎口。程幺爸也是。但是往哪里逃呢?他们都想到了百米以外的三棵大白果。柏树再次俯冲下来,径往我们头顶,呼啸之声已是绝望至极的哀鸣。两位父亲同时叫道:“不好,快跑!”但他们同时被拖住,这边是我的双手,那边是程云逸的双手,我们一同叫道:“不用跑,它会回去!”柏树果然在即将砸破屋顶的最后一瞬,再次被旋风轻轻卷起,再朝屋后折断、砸下,仅仅带走屋檐边的几片碎瓦。
次日,人们都从各个角落走出来,相互看看完好的头颅与狼藉的家园,一同抚掌大笑。昨天没吃晚饭,今天的早饭尚无着落,我们早已饿得两眼昏花。但我看见屋后的竹排了,成片的竹林倒下,一头搭在**丘上,天然形成巨大无比的翠绿竹排。我雀跃而出,程云逸与刘明益跟进。我们在竹排上下滑动、滚打,无不兴高采烈。程云逸说:“这风可好,平空送我们一艘大船。”“这话对我胃口,你小子就是与众不同,”我说。
父亲和母亲过来看看,也不十分心痛这竹子,却对大柏树心有余悸,似乎还有极深的隐忧。刘明益说:“它不砸我们房子,像是很通人情。”我说:“但它本该再长几十年,将来好用作两副大棺材。”程云逸说:“看来将来做棺材,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木材。”我说:“找不到就找不到,大不了就火葬。”父亲大吼:“你给老子闭嘴!”程幺爸也在那边大吼:“程云逸你给老子滚回来!”
大家四散开去。我悄声对程云逸说:“不要不痛快。”程云逸说:“哪里用得着呢?”我站远一些去看父亲的背影,我突然发觉,虽然他一直盘算想要身后获得一副好棺材,并且一度寄大希望于这棵大柏树,但一切似乎注定:他将英年早逝,他能有一副薄棺容身,亦是难事。为什么会这样呢?我问我自己。我微微闭起双眼,依稀看见他很久以前的影像:那时他特奢侈,死时不仅有座豪华墓室,而且陪葬有大量珍奇。
其他我都看不见了,不过看不看得见对我都不重要。我更关心那条乌梢蛇,还有那池春水与那碗糖水的轻烟,它们经历一场大风暴,此时都在哪里,或者都发生了些什么变化?我虽曾与它们灵犀相通,但父亲对于痛失好木与好棺的怒火,似乎已经对我先天的知觉造成伤害。我现在想感知它们,却觉摸门不着。唯一可以触摸的,则是百米之外的三棵大白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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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性》之2』
2老实说,大白果与我的关系,主~是有事没事都到它~边嬉戏、纳凉、捡白果。~还小,当然是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程云逸比~大两三岁,比我小两三岁。我特别喜欢程云逸,不仅因为~祖父祖~与白果树的故事,而且因为他与他祖~的故事。程云逸本来应该和我一道姓刘。我们所在的湾就~刘家湾,家家~~几乎都姓刘。我们两家住同一~三合院,正中间的堂屋是两家公用的堂屋;~两侧的小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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