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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大次妻黄六秀自己招来个男人,男人是石仁算的儿子石二波。人们都暗自纳闷:石仁算仅剩一个儿子,为何还要送出去作上门女婿?石仁算一边故作高深,一边表现得无可奈何。但我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把戏。在马大才娶黄六秀的时候,石仁算就已经预知:马大必定夭亡;黄六秀必是马升和的克星;石二波必作黄六秀的男人。当初石二波和他大哥听马升和怂恿,亲手将石仁算捆绑到班房。石仁算屈蹲大墙好几年,早就发下毒誓:养儿不孝,不如无子;马升和不仁,他就必定不义。
有人曾对马升和说,可能是石仁算的巫术将马小害死。石仁算坚决不信,他说如果石仁算真有这种本事,当时也该有手段逃离班房。马小死后,马升和请石仁算给找个下葬地。石仁算说:“既是少年亡,就必须葬到堰塘湾,任由大水冲泡。”堰塘湾就在我们三合院东首,我家代为管理的集体塘堰,两三亩大小,位处两面**的夹角。母亲极不乐意,但父亲碍于马升和的面子,又恐小学教师的位置不保,因此并无异议。
在石二波上门前,他大哥就死于一种怪病。他大哥已是成人,但石仁算执意要将尸体绑上石头,沉入黄连滩的水底。石二波上门后,石仁算悄悄对黄六秀说:“马小在堰塘湾葬身,利于马升和,不利刘家人。但你不可声张。”黄六秀当晚就对我母亲讲了,母亲三更就对父亲讲了,父亲当即就和母亲出去,天亮前回来,全身都已湿透,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相信幺婆说过的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程云逸也相信,所以我对他说:“我爸妈掏出马小的尸骨,也石坠到黄连滩。”程云逸大哭:“这怎么行?她也许还没转生,就已尸骨无存!”我们一同大哭,哭声被钟幺妈听见,她过来询问原故。程云逸照实说了,三天后全村人就都知道,而且都说是程幺妈讲的。
马升和亲到堰塘湾查勘一番,不禁怒火中烧,抄起扁担就往我们家闯,说是要打断我父亲的腿,打烂我母亲的头。眼看就到门口,黄六秀冲出来大喝一声“干啥”,他就立刻顿住。马升和说:“马小好歹也是你妹子,她却被他们如此践踏。”黄六秀说:“马小和马大都是你的报应,你还敢怪别人?马上给我滚回去,否则连偏房都睡不成!”马升和对赶过来的程幺爸说:“程会计你评评理!”程幺爸给他指指黄六秀手中的锄头:“你得先忍忍,忍一时风平浪静。”马升和说:“这里不讲理,我就去找组织。”程幺爸说:“事情闹大了,组织说不定清查你当年砸庙的旧事,岂不更多麻烦?”马升和被气咻咻的黄六秀押回去,就像是她的一个犯人。
远近来围观的人很多,他们都只注意马升和与黄六秀,独我额外看见一个人。那是石仁算,躲在人都不易察觉的浓荫深处,暗自微笑:“黄六秀就像石家的两个儿子,黄六秀的锄头就像当初捆绑我的绳子,马升和就像曾作囚犯的石仁算。”我问程云逸:“是不是就此风平浪静?”程云逸说:“有人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无休无止的表演。”我说:“又是幺婆的话啊?”程云逸说:“幺婆还说,无论他们怎么表演,我都该万变不离其宗。”我问:“幺婆是指什么?”程云逸摸摸胸口:“幺婆指良心,也许就是老道的‘道德’。幺婆说,如果良心被狗吃了,那就再不能叫人,而应叫做畜牲。”
马升和依旧作村长或书记,依旧在一村上下说大话,夸海口,当然也绝对不提黄六秀,以及他所屈居的偏房。马升和决定将基耕道从观音庵延伸到他家门口。有人说,这是马家媳妇黄六秀的主意,黄六秀还向着石仁算,所以基耕道定将避开刘家三合院,绕一个大弯经过石仁算家门。程幺爸和我父亲商议:“是不是争取道路打直走?”母亲说:“当然要争取,凭什么让他石仁算?”程幺妈说:“我无所谓,反正我们上山几步路,就能到达基耕道。”母亲说:“你不要装得无所谓,过后又将我们的话四处传。”刘明益说:“一定要争过来,到时我开车从家门口飞奔,那多威风?”程云逸说:“基耕道又不是大马路,跑也跑不快的,有什么争头?”程幺爸问我:“你的意见呢?”我说:“由它怎样就怎样好了。”计议结果,就是看情势办,不必强争,也不必白让。
马升和最终决定,基耕道经过石仁算家门。石仁算进行更加细致的盘算,发觉家门右前的一丛竹林必须伐光。“这可是大事,”他想,“总得寻个补偿的法子。”他问石二波有何看法,黄六秀抢先说:“把竹子移栽到后边坟坡上,不就得了?”石二波说:“荫了刘家的祖坟,可不是闹着玩的。”石仁算说:“我就是要荫刘家的祖坟,看他们敢怎样!”黄六秀说:“是的,刘明真已经是傻子,他们却还指望刘明真与程云逸成大器,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石仁算说:“特别是程云逸那杂种,既不姓刘也不姓程,却很可能出大头。”黄六秀说:“当年你的会计被马升和拿了,就是由他程幺爸在顶替。”
他们在石家内室说这些话,都被我听见了。其实也不是我听见了,而是我一看石仁算的神情,就知道他们曾经说过这些鸟话。就像他当年给程云逸看相,说他必是败家子一样,我只需看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口在说谎,心在发抖,葫芦里从不卖好药。
我带程云逸到刘家坟坡,坟前坟后的竹子已经成林,坟墓再难照见一缕阳光。我说:“这是刘家的祖坟,当然也是程家的祖坟。”程云逸说:“这我知道,我们大年三十,都要到这里祭酒、上香、放鞭炮。”我说:“可它现在给竹林荫住,也许今后,两家连秀才也出不成。”程云逸说:“可是我听幺婆说,出不出人看积德,不看其它。”我说:“石仁算葬幺婆,明明找的是块好地,却故意偏移一些位置。”程云逸说:“那块地应该很好。刚一挖开,我就看见飞出一对玄鸟,但其他人好像都没有感觉。”我说:“我也看到过那对玄鸟,只惜石仁算错过了正中位置。”程云逸说:“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罢。我听幺婆说过,人说什么话都不算数,人做什么事都有天管。我只怕他石仁算,千算万算都在害自己。”
程幺爸来这边找程云逸,才发现刘家祖坟的竹子。他不再管我们,而是撒腿就跑。我和程云逸相视一笑,打算坐等天黑。石仁算到后边来看竹子,忽的瞧见我们。“你们坐这里干啥?”他问。我说:“我们和你一样在看竹子。”程云逸说:“这竹子长得好快!就像一夜之间从土里冒出来。”石仁算对我说:“我不和你傻子说话,我和这小家伙说说。”石仁算转向程云逸:“很快你就上学了,你不妨比较比较:是跟你刘大爹读书好,还是跟我石大伯打卦好?”程云逸说:“我幺婆说过,哪样不说谎话,不损阴德,哪样就可以学。”石仁算说:“不料这老婆子死了,话还对你管用,真是了不得。”程云逸说:“如果她也葬在这边,她一定喜欢你的竹子。”石仁算说:“那是当然。我的竹子能遮风能挡雨,就连死人都喜欢。”
天已大黑,石仁算还在和我们搭讪,黄六秀却气喘吁吁的跑来:“大事不好,他们来了,他们马上就来!”石仁算一惊:“他们是谁,前来作甚?”黄六秀说:“刘家湾的刘姓人,都说要来砍掉你的竹子,掀掉你的房子!”石仁算约略环顾,果见四面八方的大路都有火把,一同指向他石家。石仁算说:“快叫石小波,也叫马升和,还有石家的男女老幼,叫他们都抄上家伙!”
刘家宗祠以下共计三百余人,团团将石家包围。几百支火把照亮夜空,平素阴森冷峭的竹林与坟地,现在朗如白昼。石仁算也聚集一二十人,但他们一见刘家阵仗,很快退进里屋,关紧门窗,只留石仁算和黄六秀在外头。刘家长老说:“今天只为祖坟来,其他不用多讲,只问你石仁算一句:竹子你砍不砍?”黄六秀说:“我家竹子种在我家地上,与你们何干!”石仁算大叫:“老马!你是一村之长,你出来说一句话!”黄六秀也大叫:“马升和你快滚出来,他们纵是人多,又有什么好怕!”马升和从石家屋顶探出一个头:“这事与村上无关,你们按自己的规矩办。”黄六秀拣起一块石子就往那边打,马升和立即缩进去,再没发出声响。石仁算又叫:“程会计!你是刘家最讲理的人,你出来和我说话。”程幺爸从刘家人中走出来:“我与你一向友好,情同手足,但事关祖坟荣辱与子孙兴衰,你犯了众怒,我难做主。”石仁算说:“刘老师呢?刘老师!你总不会答应他们胡来。”父亲分开人群说:“我们都只是来了,会不会胡来,就等你一个态度。”
黄六秀大嚷:“出人命了,出人命了!你们还不从屋头死出来!”母亲一个箭步过去,劈手就给她一个巴掌:“你这臭婆娘,你号什么丧?”黄六秀大怒,立即和母亲抓扯。刘家女人见状,跟着跑出好几个,一齐将黄六秀按倒。她动弹不得,只能杀猪般号叫。“石仁算!”刘家长老威风凛凛,“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你到底有没有态度?”石仁算梗直脖子,一言不发。长老大手一挥:“上!”刘家男人蜂拥而上,不多会儿工夫,石家屋后的竹子便被砍个精光,连竹疙瘩都给掏出来。长老说:“我们每月来察看一次,你不除我们来除。”
刘家人散去,我和程云逸也尾随离开。石仁算拉起黄六秀,她早已不哭不嚷。待到一二十人开门出来,她一手提了马升和的耳朵,一手提了石小波的耳朵,气冲冲往家赶。
我问程云逸:“今晚你妈出手没有?”程云逸说:“我妈连鱼都不敢杀,哪还敢出手打人。”我说:“这可不好。”程云逸说:“有什么不好?”我说:“也许是我妈不好。”
回到家里,母亲像又一个黄六秀,死死扯住我的耳朵:“从今天起,再不准你与程家小杂种往来!”我说:“你不要骂他杂种,我也不会不和他往来。”母亲大怒:“他妈生不出儿子,只能抱养李家的种;老娘和黄婆子打架,她却帮都不帮一下!”我说:“程幺妈连鱼都不敢杀,哪还敢帮人打架。”母亲啐我一口:“鬼才信你胡说!你如果不听老娘的话,你就再也不要进刘家门!”父亲作势欲劝,但欲言又止。其实每次母亲生气时,父亲都欲言又止。
我答应不和程云逸往来,而且我和刘明益都答应,今后看见程家人决不招呼,过程家门决不正眼瞧一瞧,不期而遇时一定怒目相对;家人相互之间,或者同别人提起时,务必称程云逸为“杂种”,称程幺妈为“疯婆”,称程幺爸为“长脸”。仅仅两三天过去,两家人并无波澜,但仇怨就这样种下。程幺妈和程云逸对我们,即如母亲和我一样对他们。只有父亲和程幺爸之间,偶尔还说两三句。
此后更奇的是,黄六秀突然疯了。她是一夜之间发疯的,先是在屋头放声高歌,而后有事没事都往马升和**爬,最后连尿也敢喝,众目睽睽之下都敢**服。石仁算叫石小波将她锁在屋里,但石小波一走,她一指锁头,房门就自动打开。他又叫石小波用铁链将她四肢捆了,但石小波一走,她自个儿一抖,再粗的铁链也断裂。
此时暗自高兴的人有两个。一个是马升和,他趁机将石小波赶到偏房,自己住进正房,失去的财物又大多回到手上。另一个是我父亲,他发现傻子如我,居然一天比一天正常,好像和正常的刘明益渐渐没了差异。后来,母亲也认同这种发现。她对父亲说:“看来我们就是要狠一些,凶一些,才能吓退邪气与恶神,才能保护我们不受侵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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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性》之6』
6程云逸七岁~学那天,我也被父亲带~学堂。我已九岁,父~见我痴傻,本无意让我~学。但~~,在程云逸只能从一数到一百时,我能从一数到两百。父亲说:“说不定他是天才,以前的表现都是假象。”~亲说:“不管他真是假是,只~能读,我们就一定~送。”一年级分~班,结果父亲这个班多出两人,需~移走一人到那边去。谁都明白,移谁与不移谁,一定有个标准。我相信自己不会走,程云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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