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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性》

第8章《天性》之6

作者:无的散手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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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云逸七岁入学那天,我也被父亲带进学堂。我已九岁,父母见我痴傻,本无意让我上学。但一夜之间,在程云逸只能从一数到一百时,我能从一数到两百。父亲说:“说不定他是天才,以前的表现都是假象。”母亲说:“不管他真是假是,只要能读,我们就一定要送。”

一年级分两个班,结果父亲这个班多出两人,需要移走一人到那边去。谁都明白,移谁与不移谁,一定有个标准。我相信自己不会走,程云逸也相信他不会走。程云逸的理由是,熊亦寒比他还矮,从头到脚没一样器官正常。当然后来我们知道,他是侏儒,几十年后也长不高,所有器官都臃肿、浑圆。父亲却让程云逸走人。程云逸全身一震,而后默默走出。我没看见他眼中的泪水,但我听得见他心头的哭泣。他还暗暗发誓:既然有人小瞧,我就一定读出个样子。

那个班没有课桌,每个人都坐在板凳上听课,跪在泥地上做作业。其他人总爱到我们这边来张望,张望我们的课桌,都流**羡慕万分的表情。唯独程云逸不来,我与熊亦寒便去看他。熊亦寒每次看他时都很开心,他第一次发觉,自己从来多受白眼,没想居然在我父亲这里受到重视,而且替代他转班的是大队会计的儿子。程云逸专心写他的拼音或汉字,偶尔抬头瞅瞅我们,就像是在瞅他笔下的汉字或拼音。一年下来,程云逸是全级第一名,我是第二名,熊亦寒是第三名。两个班合为一班,多出的学生都留级。

二年级开学的第一天,父亲送程云逸一本字典。字典崭新,我不知道父亲何时买的,他也始终没叫母亲知道。到年底,程云逸不仅是全班第一名,还是全乡第一名。父亲带我们去檬桠场领奖。颁奖过程中,台上有人念到“程云逸”,程云逸便上台领来奖状和奖品。等会儿又有人念到“程云逸”,程云逸一动不动。父亲叫道:“在叫你了!还不跑快些?”程云逸一愣,跟着小跑上去。父亲说:“真是好事成双,领奖都能领两份。”程云逸说:“一个是第一名,一个是第六名,肯定只有一份属我,我得去退一份。”父亲说:“领了就领了,你不声张就是。”程云逸说:“不行,我一定要退一份。”父亲大笑,“孺子可教”,便代他去退了。

父亲一人既教语文,又教数学,还教体育和音乐。如果家中农忙,他还得回家帮衬。如果乡上有事,他也要来回奔波七八里。我们的课虽然排得很满,却常常轮空,只管自个儿在教室玩。这时的教室就是一锅煮沸的稀粥。我最喜欢玩打仗,彼此徒手相搏,而后木棍交加。却很少有人和我比试,一则我是父亲的长子,父亲是他们的老师,他们怕伤到我要受重罚。二则我比他们都大,个子也高出许多,他们怕不是我的对手,自己只有挨打的份。但程云逸不怕。原来在家玩,他需和刘明益联手,才能勉强和我战平。现在他独当一面,执意和我一对一开战。

程云逸吃了好几次亏,但他屡败屡战。我说:“你斗不过我,如果认个输,我还可以送你一把木剑。”程云逸说:“我们再斗三次。”我大笑,大家也一同哄笑。第一次,他如前一般伸长手臂来攻,被我三两下摁倒在地。第二次,他专攻我下三路,我不曾防备,蹭蹭蹭连退好几步。但我很快站稳脚跟,接着重手出击,他再次落败。我说:“第三次最好免掉。如果不服,可等十年以后再算账。”他说:“为什么要等?我现在就将你打服。”我们重新纠缠,但他居然不用双掌,只是狠命交叉翻动两肘,一次次朝我脸上和胸口猛砸。那是急风骤雨般的打砸,我挨上几记,早就懵懵懂懂不辨方向。我慌忙大叫:“住手!”他说:“这是我才发明的独家肘法,你再过多少年都破解不了。”

我不敢斗拳,转而要求比试棍法。其时是冬天,我们各拿一截木棍游斗。我对斗棍颇有心得,那就是一定要勇于挨打,打得再痛都要不动声色,这样仅凭气势就可以吓破对方。程云逸个子矮、手臂短,我虽占尽优势,但决不往他脸上打。他投桃报李,也不往我胯下戳。如此一来,两截棍子就只和两只拳头碰。我知道我的手背已经多处破皮,一缕缕血丝也胡乱渗出,火辣辣的锥心疼痛贯遍全身,但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我想他手上的伤一定比我还重,他早该知难而退,但他微闭双目,仿佛一边打架一边还在思考家国大计。我瞧他的神色极是安然,思考的问题似乎深远、悠长、无边无际,我便先行住手。他也住手,棍子咣当一声掉落地上,红肿的拳头上下,皮开肉绽,伤痕累累。他问:“谁输了?”我说:“我输了。”他说:“这次我没高招,一定是你让我。”

我决定从此不再打仗。如果我想在无课时节动起来,我就在讲台前反复挺举一块石板。石板七八公斤,在我手里就像我家老二刘明益。在我把玩石板的时候,程云逸在练跳高,熊亦寒在哮天犬,其他如聊天、下棋、骂架者,不一而足。我们正玩得开心,父亲突然现身。他最先看见我与我的石板,接着看见程云逸虎虎生风的架式。我们乖乖回到各自座位,教室里雅雀无声。父亲的脸色铁青:“是不是我每次走开,你们都这幅德性?”熊亦寒说:“不是。”程云逸说:“正是。”我觑见好几只脚都在暗踹程云逸的屁股,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父亲叫我到前边站定,示意我将那块石板举过头顶:“既然你喜欢挺举,我就专门让你练习挺举。”全班大哗,父亲不睬,只管上他要紧不要紧的政治课,好像本没有我这回事儿。我开始还能伸直两臂,但两臂渐渐就弯下去。我已大汗涔涔,两腿也不由自主的颤抖。我求救似的望定父亲,但他并不往我这边看一眼。

程云逸忽的走出来,在讲台的另一边练习跳高。父亲说:“你在干什么?”程云逸说:“刘明真举石板时我在跳高,所以他受罚我也该受罚。”父亲说:“那么其他人,是不是也都该受罚?”程云逸说:“正是。”熊亦寒高声抗议:“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受罚?”程云逸说:“你在作业本上画狗,怎能说什么都没做?当然这算画画,不必受罚。”父亲问:“那你跳过多少次?”程云逸说:“估计五六十次。”父亲说:“那好,你跳够六十次,你和刘明真都下去。其他人自己看书。”熊亦寒自告奋勇:“我来帮他数数。”程云逸才跳三十次,熊亦寒便说够了,可以下来了。程云逸不理,继续跳跃。熊亦寒说:“何必这般卖力?又不是叫你表演。”程云逸说:“我刚才怎么跳,现在就怎么跳。”程云逸老老实实跳完六十次,强度绝不亚于我举石板。我们彼此搀扶了回座位,过了很久才恢复正常呼吸。

父亲依旧一次次缺课,我们依旧一次次大闹课堂,只是玩闹的主题逐渐转移到熊亦寒身上。转移的原因在于,其他人都在长高,他却没增一分一厘,而且他的身型、脸型、手型与腿型,越发畸变得严重。父亲越是想要保护他不受歧视,他越是想要逞强使气。他的武器主要有两种:一是唾沫,随时都可能吐到谁个身上;二是言词,有事没事都能脱口而出,出如利剑,尖刻而狠毒,从没想过给谁留点余地。此外还有他的指甲,比谁都细长、锋利,说是专门对付恶人。全班多数人都被激怒,他们群策群力,既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能想出更多、更周全、更无痕迹的办法。比如他坐第二排,突然有一颗石子打到他头上,他回头去瞧,又会有许多纸团一齐来袭;如果他预备动口,却还没等嘴巴张开,马上就有许多张嘴同时叫骂,他的声音再大,也被淹没得无声无息;几乎每次他站起来答问,凳子都会被人抽走,待他往下一坐,多半摔个四脚朝天;他是罗圈腿走不快,却有人偏要拉紧他的手,带他疯跑,犹似奔马拖带一具僵尸。他开始还嘴硬,后来就默不做声,最后只有呜呜的哭。

父亲出面干涉很多次,好与歹的道理都说尽了,仍难扭转全班人的态度与方式。父亲背后问我:“为什么他们连一个残疾人都不放过?”我说:“也许是他前生罪业太重,这辈子必须偿还。”父亲说:“我不信前世今生,你也不要胡说。”我不和他说了,我便和程云逸说。程云逸道:“即使这样,我们也该帮他。”我说:“帮他可以,但一旦引发众怒,你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程云逸说:“看起来我在帮他,实质上我在帮他们。他们长此以往,也会变成另一种侏儒。”“另一种侏儒?”我大惑不解。程云逸说:“比如不分是非、不分好坏、没有同情心、没有正义感等等,比残疾的身体更可怕。”

他们又一次围攻熊亦寒。在我看来,这已成为他们自然而然的一种思维方式或生存方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们都会自觉不自觉的与熊亦寒牵连。譬如看见冬瓜,就会说熊亦寒像冬瓜;淌过河水,就会说熊亦寒会不会在这里淹死。这次他们围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纸团、口水与石子齐飞,石子也从豌豆大小变成胡豆大小。熊亦寒抱头伏案,全身剧烈抽搐,像有不堪承受之重。我从没参与过攻击,程云逸也是。我正思考如何才能有效制止事态发展,程云逸已走上讲台。他拿起黑板刷子使劲往讲台一砸,用力之猛,响声之大,一下子定住所有身影。程云逸说:“从现在起,谁敢再这样对待熊亦寒,谁就是我最大的敌人,我就首先把他放倒。如果我放他不倒,我就叫刘明真将他放倒!”我应声而起,扬一扬我**的胳臂:“从今天起,我就听程云逸的话。他叫我揍谁,我就揍谁!”程云逸又说:“熊亦寒也要改一改。先前你对别人怎样,如今别人才对你怎样。都想占强,都想拣便宜,都想突出自己,哪能得到什么好处!”

第二天,熊亦寒的长指甲不见了,人们裤兜里也没揣上纸团或石子。此后只要父亲不在,教室里都很安静,除非我与程云逸率先玩起来。有人给他取个绰号,叫做“黑参谋”。虽然没人当面称呼,背后却都用作代名。我问:“这名号如何?”他咯咯直笑:“很贴切。我本来就黑,脑子里主意又多。”我说:“想不想知道谁在捣鬼?”他说:“他取他的,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带他往山岗上走,山岗的许多石头上面,都有粉笔写下的一行字:黑参谋就是程云逸,程云逸就是黑参谋。我说:“我找到这个人,一定好好收拾他。”他说:“我也要收拾他。不过要在很多年以后,在他们主动改变对我的看法时。”

我们常到山岗看字,而后坐在石头上看书。书都是他从家偷偷拿出的,程幺爸从来都没有发现。程幺爸是大队会计,全村的书多存放在他那里。村里没人来借阅,他自己也几乎不看,更没想到应该给儿孙读一读。他想时代变了,这些也就应该束之高阁。他将全部书报都打成捆,或藏到极隐密的角落,或高高悬上屋梁,而后自己也就慢慢遗忘。程云逸很久前就和我说过这些神秘莫测的家当,我当时就隐隐感觉,不管谁个有意或无意,它们都是为程云逸的某一个阶段存在;如果这一阶段它们对他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他就能够借以铺垫许多基础。在我还揣测不了它们是甚、将于何时发力之时,我索性置之不理,只是静观其变。

现在就很清楚了。从程云逸认得第一个字开始,他就预感家中有大量藏书。一年级读完,他就次第打开一个又一个包裹。他多趁父母不在家时动手,取出后又能基本复原。后来他的书包里常多两本书,一本总是连环画,一本总是散文集或长篇小说。不过书目不断变换,我们也就随时都有新书读。我见到过的就有上百种,但他说仅连环画就有好几百册。他全部读过一遍,待到全家再无新书可找时,他决定重读其中一些作品。直到某一天,屋梁上的包裹突然掉下来散开,程幺爸才发现包裹全被动过的痕迹。程幺爸说:“你还小,最多读些连环画。”程云逸撇撇嘴:“就是那些大部头,我也不觉得怎么样。”程幺爸将这话说给我父亲听。父亲说:“难怪他日记与作文写得那么好,原来他早就有过大量阅读。”我对父亲说:“我也读过他的许多书,为何我就写不好日记与作文?”父亲说:“有可能你适合读理科,他适合读文科。”

小学即将毕业,我们再次踏上山岗。石头上的字迹曾经多次更新,现在已经绝迹。据说熊亦寒爬上来擦过一次,后来再也没人去写。我说:“你能不能总结一下读书心得?”程云逸说:“我感觉其中一人的全部作品,就像是我过去写的。”我说:“也许你前生前世就是他。”程云逸说:“是不是他已不重要,重要的我虽从中获益,却也可能受害。”

我陡吃一惊,刹那之间明白,程幺爸的藏书,正、反作用同在。此后程云逸的强大逻辑思维与语言能力,多拜它们所赐。但他思维及语言背后的精神呢?它们也是一道紧箍咒,必定在任何时候都想将他圈套。如果他终其一生不能破除后天观念的壳,也就只能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做一只果壳里的应声虫。我深感忧戚,却也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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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性》之7』

7我和程云逸同时升~初中。初中在檬桠场,距我们三合院有七八里路。中间~经过一道~坟岗,也就是马大吞沙而亡的那块坟地。还~经过五壳石,是三村的~汇所在,在一个较高的~头。我住学校,程云逸住他外婆家。就程家而言,周阿婆并不是程云逸的外婆。但程云逸是周阿婆长~孟大~儿子,只是后来~养到程家,所以周阿婆一直以亲外甥待他。程云逸不~她外婆,只~她阿婆,因为程幺~~他这样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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