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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程云逸同时升上初中。初中在檬桠场,距我们三合院有七八里路。中间要经过一道乱坟岗,也就是马大吞沙而亡的那块坟地。还要经过五壳石,是三村的交汇所在,在一个较高的山头。
我住学校,程云逸住他外婆家。就程家而言,周阿婆并不是程云逸的外婆。但程云逸是周阿婆长女孟大妈的儿子,只是后来抱养到程家,所以周阿婆一直以亲外甥待他。程云逸不叫她外婆,只叫她阿婆,因为程幺妈要他这样称呼,程幺妈也从不把周阿婆当成程云逸的外婆。
程云逸本不知道抱养的事,但由我母亲到处宣扬开来。母亲和程幺妈吵架,吵到理屈词穷的时候,最终祭出杀手锏,这锏便是程幺妈不能生儿子,只能抱养别人家的儿子。这算戳到了程幺妈的真正痛处,她没有更有力的方式反击,就说我是大傻瓜,是个儿子也等于零。母亲大笑,说她虽有个傻乎乎的大儿子,却也有个聪明绝顶的小儿子;何况大儿子也不再痴傻,读书的成绩也不比那抱娃娃差。母亲的话音刚落,我在里屋刚听见她这句话,我便大叫一声仰后跌倒。母亲慌忙来看,但见我口吐白沫,全身剧烈抽搐,赶紧叫父亲背了我去看医生。母亲一路跟着,一路说肯定是程幺妈发了毒咒,所以才会伤到儿子。但她又自言自语:“黄狗咒青天,越咒越新鲜。我没做亏心事,她又有什么奈何?”父亲说:“赌咒发誓有鸟用!你们有精力搞这些,还不如留点口水养牙齿。”母亲说:“你不信我信,我也咒她家程云逸,永远是个矮矬子!”
他们的话似乎与我无关,却都像匕首一般直插我的胸口。我在父亲的背上痛得死去活来,忍不住一声接一声哀号。母亲问我:“哪里痛?”我说:“心痛。”母亲说:“是不是程幺妈又在咒你?”我说:“是你们在咒我。”母亲说:“我是在咒程云逸,你有没有搞错?”我说:“你没咒到他,却只咒到我。”父亲说:“我又没赌咒,怎么也说我咒你?”我说:“你不相信赌咒,也让我痛上加痛。”母亲大叫:“别听他胡说,可能他旧病复发,又变成傻子!”父亲说:“我相信医疗,总能将他治好。”我被送到医院,医生没能检查出病因,也开不了什么药方,只说要再观察一阵子。他们背我回家自己观察,最后得出结论:身体似无大碍,精神却因某种刺激,真个傻病复发。母亲说:“那还送不送他读书?”父亲说:“如果他还读得,就让他读。”母亲说:“如果只会读书,其他什么都不会呢?”父亲说:“那也无妨,只要他能从这穷乡僻壤读出去。”母亲说:“不如我们全心全意送老幺。同时送两个,我们也困难。”父亲沉吟未决,我突然发声:“我注定还要读八年,你们不能代我做主。”他们陡吃一惊,看我却已沉沉睡去,母亲说:“这话不像是他说的,莫非是神灵的启示?”父亲说:“多半是他自己的意愿。再读八年,也就读到大学毕业了,说不定他真能考上大学。”母亲说:“如果真这样,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他读出来。”
周阿婆的长女孟大妈,也就是程云逸的亲生母。因为程幺妈不承认她和程云逸的母子关系,孟大妈很生气,也就和程幺妈日渐疏远,和我母亲日渐密切。母亲要求她与周阿婆说说,也叫我住到她家去。孟大妈一口应下,周阿婆也没表示异议,我就再次和程云逸睡到一张**。
程云逸没去求证抱养的事,也在我母亲大肆宣扬时不置可否。但他此后不再去孟家,见到孟家人也不招呼,倘有招呼,声音也只在喉咙里打转,谁也听不清他称呼的是什么。孟大叔却常到周家,不时还帮做点活计。这天放学,我与程云逸刚刚走到周家院子,即见孟大叔在破竹子、划篾条。我叫他一声“叔”,程云逸则叫他一声“舅”。这“舅”同样模糊,程云逸以为可以同往常一样蒙混过关,不料孟大叔将弯刀往地上一砸:“你格老子叫什么?!”程云逸脸一红,默默走进周阿婆的灶房。孟大叔说:“连亲生老子都不认,这还得了!”周阿婆走出来说:“他还小,不懂事,你也不必较真。”孟大叔说:“虽说亲生父母小,养生父母大,但这亲爹亲妈,岂有不认之理?”
周末我们回家,母亲和程幺妈又在大吵,我们在五壳石就听见了,吵声如雷,好像把一座山都能翻过来。经过观音庵时,程云逸先走,我延后一程,我们都怕亲密如兄弟一般出现,只会火上浇油。开始她们还只是东西各占一方,尖利的言辞只往对方身上泼。稍后就带出村中其他人来,其他人中的一些忍不住了,也便加入战团。五六张嘴都想骂尽对方八代祖宗,都想把连根连底的事情都刨出来,都想在朗朗天日之下置人于死地。当嘴仗势均力敌,有人就喊:“光骂有什么用?干脆打一架!”母亲感觉是这么回事,便率先往程幺妈那边冲。冲出几步,她又折回来,抓起一把锄头再冲。程幺妈也不示弱,早已抄起一根扁担严阵以待。
父亲和程幺爸都在家,但都躲在屋子里没出来。母亲在骂程幺妈时也顺便骂了父亲,说他是缩头乌龟,自己的女人受泼妇欺侮了,他连屁都不敢放一声。程幺妈倒是没骂程幺爸,但她更多骂到我,仍然十分强调我的傻瓜脑袋,当然还有我长得不太正常的颈子。在母亲即将冲过院子中线时,父亲一个箭步射出,夺下那把怒火中烧的锄头。程幺妈可能也听程幺爸嘟哝了声什么,跟着扔掉那根扁担。母亲虽是赤手空拳了,却仍冲到程家的堂屋门口,将程幺妈按在地上。程幺爸从自家后门往白果树田那边跑,边跑边说:“居然打起来,你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程云逸刚好到家,扔掉书包就去拉程幺妈的手。母亲趁机解脱出来,朝程幺妈眼角擂一拳,扬长而退。程幺妈说:“你咋帮倒忙?你该抓她的手!”程云逸喃喃自语:“那我搞错了,我以为劝架就该这样劝。”
母亲扬眉吐气宣告:“我给那娼妇一耳光,将她打成瞎子了!”参骂的邻人听了,有的大声叫好,有的说改天也给我妈一个耳光,但都很快退回屋子,不再声张。偌大的村子就只剩下程幺妈的哭声,她说她眼睛被疯婆子打瞎了,她还能怎样活?天已大黑,我家的灯已经大亮,程家的门窗虽都开着,却一片漆黑。我在自家的李子树下半睡,却能听清程家的一切动静。程幺妈的哭声渐息,接着抖抖索索找东西。程云逸**跟在她身后,一步也不敢离开。程幺妈找出一截绳子,便想将程云逸甩脱,自个儿到磨房去。但程云逸不容她关门,而且双手也攥紧那截绳子。程幺妈说:“她说你不是我生的,你相信不?”程云逸说:“我只相信你的话。”程幺妈说:“那你认不认我这个妈?”程云逸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妈。”程幺妈说:“我走了你可要好好的活。”程云逸说:“你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程幺妈呆立许久,最后扔掉那截绳子,开始给程云逸做晚饭。
程幺爸转回家来,突然看见李子树下的我:“怎么不进屋睡?这里多冷!”我说:“我睡这里好,也许明天真就变成傻子。”程幺爸说:“你也真是,什么不当,当傻子何益?”我说:“如果我是傻子,我就听不懂他们在骂些什么,也就不会在意他们骂些什么。”程幺爸大笑:“说得好,原来我就这样傻!”他强行推我到门口,并敲响一声门。母亲听见响声,跑过来拉我进去,脸上还洋溢着胜利的喜色。父亲问我:“程幺爸和你说些啥?”我摇头说:“不知道。”母亲问我:“今天回家是不是还和那杂种同路?”我摇头说:“不知道。”父亲说:“回家时听见她们骂架没有?”我摇头说:“不知道。”母亲揪住我的耳朵说:“你这耳朵痛不痛?”我摇头说:“不知道。”他们相视无语,半晌齐齐惊叫:“估计他真的傻了!”我说:“我还能读书,你们只管送我读书。”父亲半信半疑,随机考我几个学习中的问题。我回答得又快又好,父亲大喜:“既是这样,其他方面傻些也好。”
那边程幺爸才进屋,程幺妈就叫他去找马升和来主持公道。程幺爸说:“这么晚了,怎好打扰人家?”程幺妈不依:“人都被打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晚不晚的?”程幺爸说:“你先歇着,明天我一早去叫。”程幺妈:“如果现在不去,你就死到外边去,别再进这个屋!”程幺妈双手来推,一步步逼程幺爸出门。程幺爸一只脚已挪到门外,程幺妈还在加大力度。程云逸说:“马升和也是孬种,找他有什么用?看我把那泼妇骂出来,直接还她一个耳光就是!”程幺爸说:“你小小年纪,不许你胡来!”程幺妈说:“我是叫你爸出头,不是叫你出头。”
程云逸把程幺爸推进屋,掉头就到院子中间叉腰站定:“疯婆子你敢出来,看我不扇你几个耳刮子!”母亲说:“这杂种竟敢骂我,我得出去收拾他!”父亲拦住说:“你一个大人家,怎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何况孟大妈那边,日后你也不好交代。”母亲对我说:“你去合适。你个头也比他大,出去好好打他一顿,回来我给你煮腊肉。”我摇头说:“不知道。”母亲再次问我:“你到底出不出去?”我再次摇头说:“不知道。”刘明益说:“只要你马上给我煮腊肉,我出去干他一仗。”母亲说:“你打不过他,还是不去吃亏的好。”父亲说:“他想去就去,小孩子打架,谁吃亏都行。”
父亲推出刘明益。刘明益二话不说,径往程云逸身上打。程云逸一闪身,刘明益扑空,饿狗抢食般跌倒在地。程云逸骑住他,也往他眼角上砸一拳。刘明益哇哇大叫:“打死人了!”母亲正待冲出去,父亲一把抓住她,自己闪身出门。父亲踱过去问:“打到哪里了?”刘明益说:“他打到我眼睛了,。”父亲问程云逸:“你打够了没有?”程云逸说:“我只想打这一拳。”父亲说:“那你放了他。”程云逸松开身子,刘明益爬起来就要反扑,却被父亲抱住。
程云逸回去说:“我将那小杂种的眼睛也打肿了。”程幺妈说:“她打我,你打他,也算平手。马升和就不请了。”程幺爸说很好,便带程云逸到另一间屋去睡。背着程幺妈,他叫程云逸跪下:“小孩子不学好,却学大人斗气斗力,长大了那还得了!”程云逸乖乖跪了,却面有得色:“我是为你们解围,哪里想打架。”程幺爸说:“下不为例。我过你妈那边去了,你跪两个小时再睡觉。”
在刘明益红肿着眼睛吃腊肉的时候,程云逸独自在黑暗的角落罚跪。父亲、母亲都不知道这事儿,但我能够分明感知。我暗暗对他说:“我得看看你能跪多久。”他没有回音,只管端端正正跪定。我再次说:“程幺爸又没看着,你何必老老实实去跪?”他依然没有回音,只管端端正正跪定。刘明益吃完腊肉,心满意足去睡了,梦中又说起相关腊肉的呓语,程云逸还在静悄悄的跪。我计算一下时间,估计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他也微微欠伸一下身子,预备着起来。但**僵硬,根本不听使唤,他只能躺倒在地,让它们的知觉慢慢复苏。我想看清他疼痛难忍的表情,可他竟一脸喜悦,像是大有收获的样子。我在心头问:“下跪又不是光彩事,为何还沾沾自喜?”他也在心头说:“我想我能找到某种特异能力,轻易就能化解纠纷,制止打骂。”“原来一个时辰里,你都在想这事?”我问。“我不仅想得很开阔,而且想得很有成效。虽然一时还不十分清楚,但我将来一定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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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性》之8』
8程云逸很想得到一种特异能~,这不仅与我~亲相关,还与周阿婆相关。周阿婆、周阿爷年过七旬,膝~两~五~。长~即周大~,也就是程云逸的亲生~。五~中有~~养出去,本想~借此说门亲事,却都没成功。在家的三个,老大、老三都四五十岁了,仍然打光棍,也早放弃娶亲的努~。老四倒机灵,终于搞定一个~;在我们刚去周家住宿不久,新媳~就~了门。我和程云逸都把老四~周四叔,把新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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