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七王出现在玉湘斋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方才我正在西侧的书房画着几株红梅，月儿急匆匆的跑来，低语道：“王爷来了，小姐快出来吧。”
我讶然，顺手将画卷盖上，走到正厅。
果然是七王！他头戴金冠，穿着袭黑红色的袍子，一条金龙张牙舞爪的绣在胸前。
我低首福身，“羽卿见过王爷。”七王道：“免礼吧。”语罢看看周围，道：“苏姑娘在这住了半年有余了，虽是素了点，还合适吧？”我笑笑，“回王爷，一切都好。”
七王自然地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端起一杯刚沏的茶道：“那本王就放心了。”我知他有话要说，不置可否的望着他。
“今日本王来，是有事和姑娘商量。”七王抿了口茶，抬眸望着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道：“承蒙王爷厚爱，容羽卿暂住于王府，王爷有事吩咐便是，何来商量一说。”
七王摇摇头：“容姑娘住于此，是出于道义二字。姑娘还是听罢我的事情，再下定论吧。”
我感觉此事大不一般，当下道：“王爷请讲。”七王战起身来，“明晚，会有贵客来府中，本王要设宴接待。然而由于此事极为机密，府中的下人皆要瞒过。因此……”
我见他停下住口，抬眼望着他。
七王背过我，半晌，侧首道：“想请姑娘略送茶水，稍稍接待，不知可否？”
我一震，稍稍接待？我心里升起一种道不出的感觉。若不是此人大贵，便是“接待”不一般了……
我道：“仅仅是接待茶水么？”话语虽轻，但有着一丝寒意。我注视着七王眼睛，希望从中看到什么。
七王的眼睛很清澈，“仅仅是接待茶水。”他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我的话。
当即，我不语了。
七王道：“这是商量，不是命令。”他的眼里突地笼罩起一层雾，“姑娘有拒绝的权力，我等着姑娘的答复。”言罢，衣摆飘动，朝门口走去。
“等等……”我喊住他，“我答应。”
我不知道他身子的一颤是不是自己眼花所致，七王淡淡答道：“多谢姑娘了。”
我目送他，这个权倾朝野的王爷，救我的恩人，头也不回地离开玉湘斋。
月儿从未见我如此严肃过。
由于七王的吩咐，方才前厅所有下人都被支开了，包括月儿，也奉命留在我的书房。
月儿担心地端上杯热茶，望着我道：“小姐……你怎么了？”
我心中烦乱，随手把热茶一搁，一不小心，溅得满桌都是，月儿连忙拿出手帕要去擦。我拦住她，淡淡道：“不用了，你先下去吧。”月儿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我，微微叹口气，道：“是，小姐。”躬身退出了书房。
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满脑都是方才七王的话。
“……明晚，会有贵客来府中……”
“……此事极为机密……”
“……请姑娘略送茶水……”
我望着桌上笔墨，忽地笑了，唇角染尽寒意。他，七王，恐怕就是在利用我吧，从一开始就是。而那位“贵客”想来就是他的最终目的。
而事到如今，我又能说什么？他先把我接进府来，有恩与我；后以礼相待，有义与我。我若拒绝，那便是人人唾弃的忘恩负义之徒！
我摇头苦笑。
之前答应他便是度量轻重，知若是相安无事便罢，若真有意把我怎样，躲得过今天，逃不过明天，索性答应他，给自己留条后路。
朱笔轻**下，在绢子上续画着方才的红梅，那是一个墙角，几株红梅随性而开，不受任何束缚地灿然而放。我忽地想起数月前与澈亦的那次见面……
那是我与他第二次见面，未时，京都北侧梅亭。
澈亦将我从迎仙居带到了那个地方，随行两个小僮带了好几个餐盒。我与澈亦在亭中品茶喝酒，观樵夫之来往，赏落日之余晖，无意中竟发现亭旁开了几株红梅。六月开的红梅，红得奇，红得艳。
我们便笑谈花开之由，他道这是“司梅仙子恋红尘”，我道这是“梅仙醉酒乱时令”，两人杯酒流觞，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几月以来，我与澈亦少则相隔三五天，多则分开十数天便会聚在一起谈论天下事。常谈的是朝廷内外，偶尔谈些京都趣事。而对于两人的身份，大家默契得从不提一次。我们两个，一个是澈亦，一个是清雨，仅仅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我透过书房的格窗望向外面，金叶纷飞，遍地落黄。转眼就深秋十月了，算起来，我来到枫朝七月有余。我暗叹，这定是个多事之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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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王爷的贴身家仆赵叔领我到了宴厅内室。临行还不放心地叮嘱道：“苏姑娘，容老仆多说一句。今日来的是大贵之人，姑娘定要万万谨慎言行，若非王爷问话，切不可擅自举动。”我难掩一抹冷笑，淡淡道：“知道了。多谢赵叔关照。”赵叔看了我一眼，摇首离开。
筵席的时刻快要到了，我来到前厅，将菜品小心地摆在两个案几上，挽袖斟上两杯酒，立在一旁，等待着王爷和所谓的“贵人”到来。
门“呀”的一声被推开了，七王出现在门口，我低头跪道：“王爷万福。”七王示意我起来。当他注意到我时，不免一愣，哪怕是掩饰成很轻微的讶异，也被我察觉了。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惊讶。
今日的我穿了一身白衣，裙摆垂于地上，头戴金钗，腰束紫绸，略施粉黛。这还哪像一个侍女的样子！也许更奇的，就数我面遮白纱了吧。
一切装扮，都是我自己打的鬼主意。哼，你七王轩郎，不是想我侍宴么？我苏羽卿可不是随意宰割的，我偏偏要打扮的百花失色，让不管你有没有的企图计划，全部被我阻挠！
我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气，随即，就把自己妆扮成了如此模样。
正当我为自己的手段和七王的反应颇感得意时，有一股迫人的压力突地漫过房间，朝我涌来。那是一种气势，一种威严，一种可以睥睨天下的傲然。我轻吸口气，不动声色地退到一旁。我知道，这就是令七王严阵以待的“贵客”了。
艳如骄阳的气势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束冷若冰晶的目光，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在我身上停留的片刻，然后漫不经心地移向别处。我只是低着头，暗舒口气，逃过一劫了……
王爷和那人分别入座，我静静立在王爷身侧。从方才到现在，也未望那人一眼。只听王爷笑道：“府宅简陋，只是些家常小菜，皇兄且委屈了。”我心念暗转，皇兄？想必是也是王爷了。不知这人在皇族排行第几，为何七王对其如此恭敬？
又听那人笑答道：“谈何简陋！七弟莫不是想朕再加封赏啊？我朝第一个二十岁便被封为四爵之首——‘公’的大将军，朕还真得想想再封什么……”呵，看来七王倒是能干啊！我这么想着，猛地，觉着大不对劲。等等！那…那人刚刚叫自己什么？朕？难道他是……皇帝？！
想到这儿，自觉肯定不会错。不是皇上，怎能让堂堂七王如此谦恭？不是皇上，如何有如此威严？不是皇上，有何权力封赏臣子？
我暗叹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在一国之君前如此打扮，对于坐拥三千佳丽的他，只怕是司空见惯了。回想起起方才皇上说的那些话，只觉得语气有一丝熟悉，但又说不上来为何有这种感觉。当即下意识地抬首望了他一眼，而这一眼，看得我心惊胆战。
他修长的眉毛，烁然有神的眼睛，淡淡勾起的唇角……一切，都那么熟悉。
澈亦！他是澈亦！
我很快否决了他和澈亦只是长相相仿的想法。因为，太像了，言谈，举止，无不相同。没有任何人能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之像的两人。
当我逐渐清醒时，慌忙低下头去。我不知道澈亦，不，是皇上。我不知道他得知我数月来是女扮男装时会怎样，唯今，我只知作为一个侍女，是不可以抬眼正视九五之尊的。
那个高坐上位的人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淡淡的目光向我望来，见我低首，又不着痕迹地移去。
我轻吁口气，不禁想着皇上为何要化名为“澈亦”？这名字里有什么玄机么？我心里默念着“澈亦”……“澈亦”……呀！车亦！“车亦”，不就是半部“轩弈”吗？！我暗叹，原来他早已在名中说清，只是我不以为意，头脑简单罢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神游太虚之际，王爷低低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羽儿，去给皇上斟点王府佳酿。”我听他唤我小字，不由气恼，但也只得移步去木几前俯身取酒。只听王爷又笑道：“皇兄，臣王府里有着老百姓间流传百年的民间甜酒。皇上身居大内，定未尝过，不如今日稍稍品之吧。”“好啊！”皇上笑答。
我取过酒，矮身半跪于皇上身边，左手拂袖，右手托起白玉壶，轻轻注入瓷杯。皇上转头看向四周的陈设，并不理会我。我心中一喜，看来他并没认出我啊。
不料刚低首起身，就听皇上缓缓道：“七弟，你这府里的侍女，都这身打扮吗？”七王一愣，微笑道：“回皇上，府里的僮仆均是统一着装，只是这个女子是臣房中侍女，便于着装不以规定。”我脸上微微发烫，房中侍女？也亏得王爷能编出如此理由……皇上一笑置之。
我本以为就此逃过一劫，岂料，皇上又道：“此次朕来七王府，无旁人得知吧？”七王有些讶然，不过还是恭声道：“除此间三人与府内的一位老管家，再无旁人。”皇上若有若无地斜睨了我一眼，道：“既有佳宴，怎可缺些声色？不知这位姑娘可否为王爷与朕舞一曲？”
可否？金口玉言，从皇上的嘴里说出来，即是命令，是圣旨。我额角微微**，当即跪了下去。心下苦笑：我终究是看轻了天子。欺君妄上，他怎会轻饶我？
七王不知缘由，略显焦急地道：“皇兄……”“七弟不必多言。”皇上起身打断道，“只是请这位姑娘曼舞一曲，调解无味罢了。”语到最后，淡淡笑意溢出，显然是说与我听的。
我忽地起身，低头微笑道：“皇上垂青，民女不敢违逆君意。有舞，必定应有曲，不知皇上可否为民女奏上一曲吗？”你要我舞，我便让你奏。你既然问我，我也问问你！
“放肆！”七王突地站起，眼有怒意，而我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担忧。皇上显然也听出来了，饶有兴趣地望了我一眼。我向着王爷跪下，说的话却是冲着皇上。“王爷，羽儿只是请皇上奏一曲罢了……”我特别强调了“只是”二字。“你……”七王望着我，已是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皇上淡淡一笑，走过去轻拍了拍七王的肩，道：“七弟这儿可有箫笛琴瑟啊？”七王顿首，回身从几旁匣子里取出了一支尺长的玉箫。通体翠绿，箫尾有红丝轻坠。皇上接了箫，袍袖微晃，坐回到案前，道：“这位姑娘起舞吧。”也不容我辩驳，丝缕箫音便从玉管内流出。
我倒没想到皇上会如此慨然应允，缓缓起身。舞，我是会跳的。小时候，五岁的我便对舞蹈音乐大感兴趣，从小就学了芭蕾，对各个民族的舞也粗有涉猎。可我现在，跳什么舞呢？刹那间，已有决断。
“胡旋舞，胡旋舞，心应弦，手应鼓……”我想起白乐天的诗。若是这样的舞，再加上柔情似水的动作，定能让人眼前一亮吧……我如此想着，身子便随着箫声而起。
“蕊宫阆苑。听钧天帝乐，知他几遍。
争似人间，一曲采莲新传。
柳腰轻，莺舌啭。逍遥烟浪谁羁绊。
无奈天阶，早已催班转。
却驾彩鸾，芙蓉斜盼。
愿年年，陪此宴。”
一曲采莲舞，二位帝王醉。
其实，醉的何止他们？箫声咽，连我都讶然自己是如何将这舞跳出来的。
我只是不停的旋……旋……看着天地在旋转，我却无法停下。一直到有人**抱住了我……
“羽儿！”七王急切的声音仿佛隔着雾传来，“羽儿，你没事吧？”我感觉浑身百般难受，“恐…怕，是累…了…”我轻声道。下意识地望向一旁持箫的皇上。他深深地望着我，眼里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几分迷离，几分心疼，几分怒意。
为什么……生气……呢？我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沉沉地在王爷臂弯中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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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醒来时，天已亮了。
正当我小心地回想着自己昏睡了多久时，珠帘掀动，七王走了进来，手里还端了碗汤药。“苏姑娘，你醒了？”他急忙把汤药放在床旁，想扶我坐起。我摇摇头，道：“皇上走了？”王爷叹道：“是啊，昨晚连夜回宫了。”我奇道：“皇上原不是要住在王府一晚吗？”七王摇摇头，不语。我低声道：“羽卿昨日给王爷添麻烦了。”七王淡淡道：“苏姑娘不必自责，缘分二字注定的，便是如此。”我想起自己之前误会了七王想让我陪宴的意思，心里甚是过意不去，但又不知如何作说，一时，两人沉默无语。
“苏姑娘，昨日…我让你受惊了，你不会放在心上吧？”半晌后，还是七王先发话了。我一愣，受惊？应是我向他道歉才对啊！听到他在我面前第一次称自己为“我”，我笑答：“王爷过于客气了。只是……不知羽卿昨日目无尊上，恐怕已经惹怒圣颜了。”七王眼里闪过一丝怅然，起身道：“皇上嘱咐你好好休息，不会有事的。苏姑娘，本王有事先离开了，一会儿月儿会过来，希望你……”我截住他的话道，“我定不会让月儿知道昨日之事，请王爷放心。”七王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室内，再没回一次头。
王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苦笑。
从筵席上的担忧，到后来抱住我，再到后来亲自抱我来你的这个房间，我都知道，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
月儿没过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小姐……”她扑到**，眼里盈满泪花。我笑着安慰着她，让她别担心，我这不好好的吗，直过了一炷香许的功夫，她才慢慢恢复过来。
“小姐，我…月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呢！”我“扑哧”地乐了，“傻丫头，别咒我死。我怎么也能再活个十几年的。”“啊，”月儿急忙来捂我的嘴，“小姐快别说不吉利的话，小姐才貌双全，一定能活到一百岁，一千岁！”我笑道：“那不就成妖怪了么？”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会儿，月儿又道：“小姐，你知道吗，这半年来月儿一直和小姐朝朝暮暮的在一起，这突然有一晚小姐不见了，我急得又是哭又是闹。管事儿的刘姨怎么安慰我都不行。”我微笑道：“昨晚我一不小心晕倒了，王爷把我扶到这儿休息，怎料我一睡就睡到这光景。”月儿这才吁口气，立刻笑容满面道：“小姐身子弱，我让膳房做些东西给小姐补补身子！”说着，就蹦蹦跳跳跑出去了。
我笑着望着她离开，月儿啊……你终究是个孩子……
“清兄终于醒了。”冰冷的声音从房檐上飘来。我淡然一笑，该来的，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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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帝与王』
隔着帘子，那个青～的～影侧立在那里。从丈高的房檐～跃～，神情却未起一丝～澜。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没有谈笑风～，只是那样，冷冷的，傲然而立。我～被起～，扶着～沿缓缓站起，珠帘摇曳。“羽卿见过皇～。”我低首道。澈亦，不，皇～轩弈没有动，一点也没有。我暗～～～，白袖撑起一片珠帘，轻～道：“……请皇～恕羽卿～～不便跪安之罪……”一语未完，他～角划出了一道弧线，嘲讽，而优美。“朕，为什么～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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