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圣诞之夜
一个拿撒勒人的妇女,把孩子生在马槽里。
惠子
单调的火车轮子像沉闷的鼓点撞击我的心。圣诞前夜,车窗外雪花飞舞。列车东行,身后留下了万家灯火。
惠子睡了,包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垂着头,脸上印着拭不去的泪痕。师姐,一整天都在流泪,买糖果时流泪,买玩具时流泪,买圣诞老人的袍子和假发时也流泪。买的东西太多了,难道这能补偿分离七年的亲子之痛吗!我看到那圣诞老人假发假须,心里暗自叹息。这母子二人不但隔了七年苦苦思念的岁月,也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什么叫圣诞节?难道这是北满荒山中猎人之子所能理解,所要期盼的吗?可怜的妈妈!连自己亲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没有起,就撇下了他。又怎能知道孩子的兴趣和喜爱呢!怎样才能搏得他的欢心?用什么新鲜的玩艺儿,才能让他走近自己,走近他的生身之母呢?
我的儿,我的宝贝,我的心肝。妈妈日夜在思念你。可是你怎能么无动于中地站在那里,挖着鼻子,以陌生的眼望我!给你,孩子,这是圣诞礼物,这是巧克力……任凭她用大把的钱去购买果品玩具,任凭她把背包塞得鼓鼓的。眼泪还是在心里流。她盼望那一刻,又害怕那一刻。七年了,整整七年,难道你能让一个蒙族的小猎手,忆起婴儿时的哺乳吗?
我给那祖孙二人买消毒的酒精、绷带和外伤药时,她哭得更厉害了。我只好向她解释说,他们是猎人,和野兽周旋,这只是一种安全的预防。我笑着说,如果我是圣诞老人,送这些可能比糖果更有用。她才破涕为笑了。是啊,就要见到自己的儿子了,你该高兴才是。
我虽然这样安慰她,但心里也在悬念。从报纸上,从舞会上,我知道,在我离开一个月之后,十月份,日本人就开始了对山区的大规模的讨伐。战火就在猎人的身边燃烧,我买这些外伤药品,也是怕他们受到意外的伤害。
火车的轮子就这样有节奏的,沉闷而单调的响着,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很兴奋,终于给小嘎鲁找到了他的生母。而且就是我的师姐。虽然我们有将近八年没见面,可是对我来说她还是那么亲切。我想起早年一起学习时的种种故事。善良、软弱而又多愁善感的惠子,常受向墨的欺负,我为她打抱不平。谁知道他们成了一家。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逃跑呢?向墨为什么又更名项东参加了游击队呢?本来,惠子可以从她父亲那里得到更多的帮助和保护,可她却只是偷偷地让办公室开了一封介绍信,拿了一把防身的手枪,只让我一个人领她前往。我望着她蓬乱的短发小圆脸和那脸上的泪痕,一丝怜惜浮上心头。此时,我忽然又想起那个爽快、刚毅而又妩媚的百合。都是日本女孩,性格却这样不同。我没忘记给她带圣诞礼物,她治好了小嘎鲁的病。惠子冻醒了,我让她坐到我身边,我给她裹上棉大衣,她歪到我身上,又哭起来。
火车中午到了那个县城小镇。我和惠子简单地吃了一点饭,便去见百合。她忙得很,来了一些伤兵。我介绍了惠子,并送上了礼品,一盒巧克力,祝圣诞快乐。她道了谢,把我叫到一边,摘下口罩:
“你看,今天是圣诞节,我什么准备也没有。”说着她拿出一把精美而锋利的小刀。递给我,笑着说,“我可不是让你和你的情人一刀两断啊。”
“她不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师姐。”我笑说。
“那就一刀两断吧。当然我说的是那种亲密。”
“我和师姐真心感谢你,你救了小嘎鲁。”
“我是医生,躺在这里的都是我的病人,无论是日本人、支那人还是满洲人,也无论是战士还是俘虏。”
“你们医生应该受到尊敬。”
“还有爱。”她笑着凝视着我。
“你治病救人,我们百姓会爱你。有空闲去哈尔滨,我给你画肖像。”
“一言为定。”
我们握手告别。这时,已是下午两点了。
小火车没了,惠子很急,去找站长,拿出来满铁的介绍信。站长看了,让我们搭下午三点去前线的柴油车前往,它也可以走小铁轨,从铁路上调来的。运木材的小火车也受满铁的调度。它去时拉弹药食物,回来拉伤员。上车检查时我带的一小瓶汽油惹了麻烦。但惠子对那日本兵严厉坚持,说走的路远,如不生火,要冻死。他们才答应代为保管,下车交还。就这样,我们在上次那个沟口下了车。
天已昏黑,暴风雪更加猛烈了。幸好我熟悉道路,我们还借一点顺风。可是走了一程之后,明显的惠子的体力不济了。我说,停下吧,我们吃一点东西。她不太情愿。但我下了命令。我们找了一个山坡下的避风的窝窝,放下了背包。我在雪下拾了些枯草、败叶和干枝,又拢了拢余烬中残留的树干,那是别人生火时用的。我用汽油和打火机,很快点起火来。望着眼前的一切,惠子又抹起泪,说把儿子留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不理她。我把冻硬的“裂饽”(俄式面包)烤了烤,还倒了一点酒,我们边吃边说起眼前的事。我说上次是夏天,我和猎人走了一个小时,这次我们要在两小时赶到。在这样的雪夜里,最怕下山的狼,它吃不到食物很**。我们烤火又吃了点东西,惠子的精力恢复了。她的脑子里便又生出问题:
“彼得,你到哪儿都有人缘,特别是女人缘,我看,我那同胞,那女医生,是百合吧?她挺喜欢你。”
“别瞎扯了。”我斥她。
“你的日语不行,有很多微妙的词儿,你听不懂,我们日本女孩知道。看来,她还有点嫉妒我。这给我提了神儿。”她说着扭了扭,挺可爱。
我把她背包里的东西,拿出一些放到我那里头。她又把手枪给了我。我们上路了。正当我们在风雪中挣扎,走得精疲力竭时,听到远处一阵枪炮声,同时望到猎人的住处一片火光。快走,有情况!我挽着她,踉踉跄跄加快了脚步。雪不停地下着。
一看猎人的住所,全烧了,家没了。我和惠子,放下背包,向废墟里冲去。所幸,两间屋里没有人。我们身上的雪在热烟中溶化了,和汗水一起,湿透了。这时惠子拾起烧了一角的小棉被,大哭起来。
我推断,这是老爹从箱子里取出来的,但没有拿走,为什么?人倒了,晕了。但被拖了出去。拖他的人不知道被的价值。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让惠子扯开,她发现那支票还在。这时大青跑了过来,围我,吟吟地叫。驴和二青都不在了。
彼得
大青引我上山,我一下子想起――“神树”。便叫惠子随我来。我一路高喊老爹和嘎鲁。我隐约看到了树洞里有一个人影。稍近,突然,惠子嘶哑地喊了一声:
“死人!”她说的是日语。
这时听到一声野兽般地吼叫,同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射过来。惠子惨叫一声,倒下去。我走近一看,是投枪,嘎鲁射狼的那个。我急忙把它拔下去,用手压住她大腿外侧的伤口,乘势把她背下坡去。
当我放她到院子里,打开背包时,在火光下看见血已**她**的大片。惠子昏迷了。我匆匆地用百合给我的小刀割开她的**。消毒、敷药、包扎。然后把圣诞老人的袍子,割下一块,**地裹在绷带外面。剧烈的疼痛使她醒转来,她**着。我想她昏迷可能是吓的。那样的急切来找儿子,却险些被儿子刺死!我开始憎恨小嘎鲁生活的原始、愚昧和野蛮。我大声诅咒,骂他们远离文明,这该死的史前的渔猎。想到寻子的亲情之痛,却落到如此惨状,我和惠子,抱头痛哭。哭着,哭着她又笑了“我儿子还活着,他活着,是我逼他过上这种生活的。呜呜!”
我从屋子里取出还没有完全燃烧的棉被,给她铺上。返身又爬上山。我不知道巴巴盖老爹是死是活,我憎恨日本军队野蛮的烧山。我憎恨他们践踏一切的跌蹄。你们为什么不刀对刀,枪对枪,汉子对汉子?烧老人和孩子的茅屋,算甚么武士!
树洞里已经没人了。我大声呼唤巴巴盖大叔和嘎鲁。没有应答,空旷的山林里只有我绝望的嘶哑的回音在荡漾,可怜而又微弱。这时我隐约听到了驴的叫声,我想嘎鲁也会听到我,可是他不理我了。都是那该死的日语,那是烧他房子的人使用的语言。他感到我们威胁到了爷爷的冬眠。我不敢走远,怕狼拖走了师姐,急忙又返转回来。风雪扑着我炽热的面颊,我的衣服被树茬扯烂了。待我回到她身边,发现她又昏迷了。我担心流血过多,打开伤口处,果然又渗出一片。再在周围消毒,上止血药加一层包扎。
我意思到,这样下去不行,得尽早到医院去。我想到了那个爬犁。我到东房山的烟囱下去找,不见,显然老爹用过了。我在院里转一圈,没找到。忽然,我想起了窖。我到房子西头,扒开积雪,打开盖,果然,我把爬犁提上来。我知道,日本人和我遇到同样问题,老人不但要损失雪橇,还要损失狗。我用残破的被裹了惠子,盖上那红袍子,又把她捆在了爬犁上。我唤来了大青,把罐头在火上热了热,喂它。我抚着它的头说,好伙伴,全靠你了。它嗅了嗅惠子,不情愿地打转,我伤心而严厉地斥责它,我提起那次狼扑来时它的失职。同时我又把糕点和糖塞到它嘴里。它才摇着尾巴入了套。最后我给猎人祖孙留下了一些食物和药品就上路了。
我们沿着小河的冰面走,由于河床平缓,冰面上又积了雪,路况比较好,但是小河处在谷底,又有些顶风,行进的速度很漫。我原来预计四个半小时的路,走了一个半小时还没到汇流处。我怕冻坏了师姐,就在一个山窝里歇下来。这次我从猎人家里带来了砍刀。砍了些树枝倒上汽油生起火,又喂了大青。我敲掉了惠子小腿上的带血的冰,脱了她的的鞋袜,把她冷冰冰的小脚揣在怀里,心头涌上无限的爱怜。
她因发烧而**,我反到有了底,知道她还没有冻坏。血渗的也不多。我给她喝了一点温热的水,按我在老师家的经验,下了一点药。我自己吃了一听灌头,喝了酒。这时候,在我们过来的方向,响起了急骤的枪声。一阵又一阵。大青忽然挣脱了犁套,奔回家去,任我怎样呼唤也不回头。显然它担心它的主人比我更甚。我伤心绝望到了极点。我把惠子的鞋袜烤干了,给她穿上又裹紧了被子。
我拉着爬犁,艰难地前行,走一段,我便喝一点酒,让身体热起来。到两河汇流的地方我停下来,看有没有火车通过,我多么盼望有点灯火和人迹啊,无论是日本兵还是抗日军,只要有人就好。可是眼前一片昏暗,只有北风雪带着哨音在山谷里打旋。我沿着红叶河的冰面拖着爬犁,有一点顺风虽然省些力,却连连摔了几跤。这时,我听到了火车的声音,由远而近,而且是开往小镇的方向。我兴奋极了,便**枪连鸣两枪,同时用日语高喊“救命!”谁知得到的回答是一排子弹。火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幸好没有伤了师姐和我。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我没了力气,没了汗,极度困倦,眼睛开始昏花,我警告自己不能停下,不能歇,我知道一但倒下,就再也不会起来。不知是因为酒还是身心力尽,脑里不断产生幻觉……
……风卷雪花,不停地旋转;一条狼,抖动着它的毛,冲来;我鸣枪,却不响。狼拖着爬犁奔去了,那是我来的方向,飞快地,没了踪影……我嘶声喊,身子和声音都轻飘飘,细微如耳语……突然,我来到枯树前,老猎人像一根冰柱,立在洞里。嘎鲁磕头不止……我叫他,他不应。忽然,转身持矛相向,厉声喊:日本人,回去!明年,春暖花开,爷爷会醒来……我大哭,找师姐,无影无踪……
“彼得!彼得!”耳边有人轻声呼唤。我慢慢睁开眼,恍忽地只见,猎人和嘎鲁坐在身边。我的意识回来了,知道我已躺在战地医院的**。
“你总算醒了!嘎鲁他妈,那个日本女人也没事,儿子给她输的血。”
我拉过嘎鲁的手,眼泪流下来。
“房子是怎么烧的,当时你们在不在?”我问。
“我们从山上下来,房子已经起火了。日本人清山,不让游击队有站脚的地方。最主要的是孩子的东西,孩子的证据,他的支票,那是我死后他落脚的钱。我去取那金锁和小被。金锁在这儿,”老人拍了拍胸,“小被刚抓到,我就晕了,烟呛的。孩子和狗把我拖出来。用驴把我驮到山上。后来你们来了。你们刚走,我醒了,喘口气,问明情况,吃了点东西――你们留下的。便去追。我知道你们只能走这条路。我牵了驴和嘎鲁带着二青刚出门,就见大青跑回来送信。在河上,我见到你们的时候,已经被大雪埋上了,你只**两只脚,黑的,而爬犁上是块红布,白雪盖着。我吓坏了,扒开一摸,两人都是软的,有体温,出气,心在跳。我便把你扶上驴,大青二青拉着爬犁疾跑。事实上,你离镇子也就五里地了。所幸你们吃得好,也饱暖,可能是你多日未睡,御寒的酒喝猛了。也怪你平时不喝酒。那女医生真好,日本人也有坏有好。唉!为啥到我们这儿打仗!灾难啊!”
“大叔,在这儿,不说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过?”
“我老了,再不想和野兽斗了,镇子上还有三间房,一盘磨,你给我的钱拿出一半再买一条驴,这驴老了,剩下的钱买豆子,学老伴,磨豆腐。”说到这儿,老人流起泪来。片刻,老人又感叹说;
“就是小嘎鲁,不愿进城,不愿跟他妈。我也舍不得,说不出口。再说,总要为孩子的前途想想。得受教育。看你,多有出息。知书识礼,有能耐。”
“我想法子,慢慢来吧。”
老人信赖地握了握我的手。这时百合进来了,老人和孩子便退去。
我坐起向她致谢,她让我躺下。
“你包扎得不错,”她莞尔微笑,“她流的血不太多。你学过这一行吗?”
“没有,我只是在学素描时,老师讲过解剖,骨骼、肌肉和血管。”我笑着无力地说。
“在医生眼里人体像是裁缝的布料,要剪裁精美,得体;画家怎么看人体?”她那凤眼盯着我。
我记得老师的教导,但我不愿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何况她的用意也不在那。我只温和地笑了笑。
“在你看来,人只是一个体积,比仿说你画模特,那只是一个冰冷的石膏?”她笑着追问。我不答。她便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若是我,就沿她大腿的内侧向上,切她的**。包扎那儿更能压紧股动脉。血会流得少些……彼得,你对师姐太缩手缩脚了。”她笑。
我又想起惠子的话,日本女孩的语调啊!我装作疲倦闭起眼眼。听到奇怪的笑声。
这时来了一个护士,请示工作。她只简单地说:
“你去!要车!快!”
我慢慢睁开眼,欣赏地望着她:
“百合,你真是一个干练的长官。”
她看出我的潜台词,便歪头问:
“难道我不是女人吗?你刮破的衣服,给你缝了。也许我还能做个模特,记得你上次的约定吗?画肖像。”
“当然,你是嘎鲁和他母亲的恩人,更是我的恩人。到哈尔滨来吧。我要好好接待你。”
她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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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呐喊』
第二卷人~灵光7良心呐~惠子大婶,我来了,――惠子拄着拐杖在德德玛的坟前低垂着头――秋日里的繁花茂草都已枯萎。今天,你的坟头又盖~了白雪……大婶,你知道,我每年都来看你,多半是在夏末,我儿子的生日前后。我想知道你还有什么亲人,我总是希望能在你的墓前与他们邂逅,得到寻找儿子的线索。我不敢到镇里去,邻人们鄙视我,认为我~了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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