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樵野本名张荫桓,现任户部左侍郎兼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今年春二月刚由驻美国大使任上回清。这个人早年虽以捐班出身但才高识远,干才卓著,在美期间精敏干练,订立保护华工的《中美续修条约》、妥善处理华工被杀惨案,最重要的是目光长远,着重解决了在美落户华工和居留权,并形成例则不因华工问题影响其他华侨的正当权益。这在晚清时期非常难得。张荫桓久驻开化之国,言行举止当然多受熏陶,气质也与国内那些弓腰曲背的土包子不同,因此在京城名望女士,尤其是皇宫女士中声誉颇隆。叶赫那拉皇后虽然现在内心最大的爱好就是男人,但一听大公主去过著名男人府上,仍不免要条件反射性地树树牌坊。一树便释然,别人做可以嚼嚼舌根子,大公主做就是另一码事了。这么想着已经落过去不少话。
“……傅清伶也没推脱,落下酒盅就在桌前唱起来。唱得那叫好听!早听说过这个人,真是闻名不如相见,那嗓间儿,啧啧。唱了两段,又请他回座,我赏他一个金挂表。他不敢收,我说就用你脚下那双鞋来换吧。”大公主喜欢收集她所喜欢伶人的鞋子,便没一点假。“那天,我在张大人那儿办完了事,回储秀宫给太后拿东西,寻思带着这么双男人鞋到处乱窜不好,就放在珍主儿这里。皇后,你倒是耳朵长,要不是我来的是时候,那不为双鞋两个人争破脸?不过,皇后要是喜欢,送你了。”
皇后清清楚楚,大公主是在编瞎,可她只能承认大公主讲得千真万确,恨也不能,喜也不能。她讷于言,说不出话来憋得难受,一双眼睛瞅着地面鼻子发酸,快要掉下泪来。她没再说一句话,赶紧起身,吩咐宫女把伶人鞋放到大公主面前,走了。
一切停当,景仁宫又恢复了平静。
大公主坐到珍嫔躺的炕**,珍嫔骨碌睁开黑亮的大眼睛,泪珠子噼啪直落。她跳下炕床给大公主跪下,一连嗑了三个头。大公主也没阻拦,伸手拉她起来,两人四目交接时,珍嫔心里不知憋着多少话,末了只化做泪水一滴一滴流下来。
大公主抚着她光滑的头发,安慰道:“这就是在宫里,要忍得住。”
珍嫔自与大公主认识以来,交情只是比一般深些,现在猛然觉得象是亲人了。认识大公主是势之必然,她大多数时间在颐和园慈禧身边,而后、妃们每月总得去拜见太后几次。细论起来,两人还有些亲戚关系。大公主的父亲恭亲王,有一位侧福晋姓他他拉氏,就是珍嫔的姑母。大公主虽非他他拉氏所生,但在亲属关系上总能论一论,不过也就论一论罢了。珍嫔入宫后,一天由宫女们引导首次去御花园。这园子在紫禁城北,坤宁宫后方。珍嫔在家里时便大闻其名,亲临倒觉得狭小,南北长不过80米,东西宽140米,却有建筑近20座。然而布置却相当精巧,显出小风景涵大天地的味道。珍嫔在景仁宫里一直不敢出门,闷坏了,一瞧御花园的路面就大有兴趣。甬路均以不同颜色的卵石精心铺砌,构成各样图案,有人物、花卉、景物、戏剧、典故等,那画样绝非庸手,铺的人也是匠心独具。珍嫔幼攻书画,自然能品出其中雅致。还有各式花样的盆景,她一边在浮碧亭、澄瑞亭、万春亭和千秋亭等建筑之间徘徊,一边左探右瞧,蓦然发现一样极特别的东西。这东西在绛雪轩前,栽在长方大盆里,乍看是一段日晒雨淋的朽木,拿指头敲敲,居然铿然有声。珍嫔凑上前去,摸摸,发凉,指甲抠抠,硬得很。珍嫔不知道这其实是一段树木化石,正歪着头啃着指甲寻思,大公主由西边储秀宫方向走了过来。
大公主当时属于那种看透看淡了人生,也能享受生命乐趣的人,但未免会感到活得没劲。那天慈禧特派她回储秀宫拿一样东西,任务完成了她想独自到宫后边走走。就见一个穿着简易的女孩伏在化石盆景上,竟然连她走近的脚步声亦听不到。当她在一个角度上观看那人的背影,心猛然“哵”地狂跳起来。长圆形下巴丰润的面部侧影,额头饱满,后脑勺又宽又平,耳朵比常人略高地紧贴头皮树起……她呆呆地看着,御花园的一切好象突然蒸发,她进了另一个时空,活在另一段年龄。珍嫔冷不防看到大公主站在身后,略嫌拘禁地和她打招呼,她觉得大公主看她的眼神与平常很不同。从那天以后,大公主愿意较多地和她谈话,不时送她礼品;珍嫔亦有回馈,不觉之间便走近了。然而终只是近了而已。
大公主和珍嫔说了会儿劝勉的话,拉着她的手说:“走吧,到永和宫去串串门。”
永和宫在景仁宫的斜线对角,住着珍嫔同时入宫的姐姐瑾嫔。珍嫔连忙道:“大公主稍等。”从梳妆台上拿过一个红绒布包裹、黄丝带捆扎的小方盒子。“略表心意,万请大公主收下。”大公主瞥到盒上的黄带,笑道:“我得找皇上说理去,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只送一个人?”
珍嫔大窘,急忙把黄带子解下,道:“大公主可别,别人我也不会送她。不要难为我了。”脸上已然红了。
大公主看她开不起这个玩笑,适可而止,小声说:“谢谢珍嫔好意。这个香水我刚刚有了。咱快走吧。”看珍嫔一脸迟疑,便叫随身宫女拿过自己的箱子来打开,里面果然有一个红绒布盒子,跟珍嫔所拿相同,只是没有黄带子。珍嫔恍然大悟,心里想:“她刚才说去过张荫桓那儿,张大人也送了她一盒。”便把香水收起来,吩咐宫女拿了些上午烤的羊肉。大公主一见脸色大变,连连摆手:“这干什么?”
“我上午亲自烤的,给大公主尝尝。”
“珍嫔,你怎么做这个!”当即摒弃左右,对一脸疑问的珍嫔小声道:“别人我就不说了。你记着,以后最好离这个东西远些。你知道,太后的生肖?”
“属羊……”珍嫔立时明白了。
“我种东西我从来不吃。”大公主神色依是严峻,叹了口气,“为这东西,多少人不明不白死了。宫里悄悄有种禁忌,除了太后自己或经同意,妃嫔不敢自己做了来吃,更不用说烤。这肉也不叫羊肉,而是称‘寿肉’、‘福肉’。”
珍嫔内心惊蹶又起,面色死灰,大脑里数不清的苍蝇飞舞。
“来人,”大公主对外面说,“把这寿肉请到小佛堂供着。”
瑾嫔大珍嫔两岁,平常少言少语,谨言慎行,并不引人注意。看到大公主和珍嫔联袂而来,瑾嫔惊讶之中大感欣慰。大公主和姐妹两个坐下,话不赘述。“你们那个老师,文廷式,怕又有大麻烦。今年开春以来,又是大闹荣恩宴,又是御史弹劾,他是不是还和人住一起?”话未点破,姐妹两个都知道指的什么,点了点头。“栖凤苑那儿,恐怕很快就要变成京师名胜了。听着,有大臣私下谋划,要让那个龚夫人的舅舅,湖南岳麓书院的山长王先谦具折,再由大臣代奏……”
姐妹两个顿时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
文廷式的确有超越世俗伦理的事。那个“栖凤苑”是原翰林梁鼎芬的房子,他是文廷式的好朋友。梁鼎芬光绪十一年因上折弹劾李鸿章被降级辞职后,文廷式就和梁的妻子龚夫人一起住在那里。确切地说,文廷式是一直住在那儿,只不过梁鼎芬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世俗伦理最重的就是“朋友妻,不可欺。”文廷式此种行为大受垢病,然而当时他还默默无闻,即使再出格也碍不了大事。但现在不同了,堂堂翰林,朝廷命官,搁谁头上,都是斩断仕途的一把利剑。
“赶紧想办法吧。人家可能开始动作了。”大公主怕她们听不明白,补充一句,“策动王先谦。”
大公主走后,姐妹两个肚子里敲开了鼓。但她们两个入宫既短,所经又少,哪能想出什么主意。瑾嫔年龄大些,有些稳重,道:“大哥不是说过要来宫里看咱们吗?眼看八月十五要到了,咱这就给家里老人送去节礼……”话没有说透,珍嫔已经明白,站起来说,“我这就回去准备。”
瑾嫔却拉她坐下,道:“急什么。平常不好老在一起,多说说话吧。”她方才听到景仁宫那边人声鼎沸,又不敢去看,心里已经焦急如焚了。珍嫔便把事情说了一遍,瑾嫔越听脸色越灰;听到皇后搜出伶人鞋时嘴巴张得老大。
“妹妹,”瑾嫔思索良久,方道,“你总是跟皇上一起,怪不得皇后妒忌。记得入宫前,额娘多次讲过这个,要我们小心。”说到这里,她抬眼瞅了瞅珍嫔,珍嫔若有所思地望着什么地方。“姐姐不如你活泼聪明,在家的时候,心里老妒忌。可是入宫快两年来,我慢慢发现聪明活泼的人并不吃香。有一天我醒得早了,到院里遛哒,偶然听到偏殿里睡的两个嬷嬷在说话。她们是年底分到宫里来大扫除的,暂时住在这里。其中一个说,这个宫的瑾小主瞧着还算派场,可南边那个宫的,伸手张脚蹦蹦跳跳的,只怕要有祸。另一个说,唉,这两个跟那个都姓他他拉,没准那个的命又要在那个身上应了。在宫里,藏手藏脚还来不及呢。妹妹,老人的话虽然不中用,你可要当心哪。”
“还有个姓他他拉的,”珍嫔歪着头扳着手指,“姐姐,是谁?”
“甭管是谁了?你不知道火烧眉毛了?”瑾嫔又想了会儿,道,“皇后可能很快会把鞋的事奏给太后。妹妹,听姐姐的,赶紧给皇上递牌子请见,先把事说明白了。太后那边呢……是了,有大公主。可是这儿不是在家里,一定要小心,弄不好就是杀身之祸!”
珍嫔猛地打了个激凌,这个问题,她还不曾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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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栖凤苑』
夏天漫漫长日的末梢,傍晚七八点钟的时候,京师东城贡院附近,一~俭朴而整洁的院落静静~落在老北京安闲的空气里。门~匾额横书三个大字:栖凤苑。~人在胡同~探视些时,快步走近这~院落,~~扣动门环。“是文翰林府吧?”那人对来开门的一位老人说,“有~事相告。”院里站的一人大~道:“请~。”那二人急忙~门,其中一个矮个儿的又回头看了两眼。二人向院里那人弓~打了个千,院里的人拱~还礼。矮个儿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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