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七婆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何家堡方圆百里有名的俊俏女子。六十年过去了，如今她虽已年逾古稀，可白皙的皮肤依然润泽，眼神依然亮而有神，衣着依然清爽合体——一句话，昔日的风韵犹存。唯有脸上浮着的几颗淡淡的老年斑和那头微微花色的头发告诉人们，她已是个步入暮年的老妇人。如今的何七婆，地里家里的事都不干了，每天只操心着跟几个老婆婆们玩纸牌。她们不叫玩牌，叫“抹花花”，也叫“吆雀儿”。每日午饭前后，总会有一两个老婆婆端着饭碗倚在她家门框上，探头探脑向里张望，然后下巴壳一扬，压低嗓音说：“嗳——过一会儿到我屋里来啊！”何七婆抿嘴一笑，大声说：“进来进来！不用偷偷摸摸的，俺屋可没人管咱。”

老婆婆们相聚在一起吆雀儿，怕儿子媳妇们讨厌，总是轮流着到各人家中去，平均每个人家四五天才去一次，儿子媳妇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就这样，还有个别的人家一见有人来，儿媳妇先就吊下了脸；等牌局一散，儿子媳妇连带孙子们，一齐向老婆婆发难。第二天一见面，那老婆婆必定抹着泪向众婆婆们诉说委屈，引发老婆婆们一场七嘴八舌的议论。有说那媳妇不对的，也有说那婆婆没成色，不会回对小辈的，众口不一。

何七婆家可没人反对她玩纸牌。不仅不反对，隔不了几天，儿子就会把一沓新崭崭的毛票拨拉得啪啪响，然后递到何七婆手里：“妈，给——刚从银行里换的新票子！”

何七婆接过来，捏在手里说：“咋又换这么多，你是盼着我输钱哩吗？”

“妈，输赢咱都不在乎。屋里的啥事你都莫管，只管吆你的‘雀儿’去。”儿媳妇也说：“妈你只管去耍。晌午饭想吃啥，走时你撂下一句话就是了。”何七婆总是说：“你做啥我吃啥。牙口不行了，吃不下几口，还能弹嫌啥？我就是不放心，怕你图省事，做不干净。”儿媳妇抿嘴笑笑说：“妈你咋还不放心？你都指教了我几十年，我就再笨也记下了。”何七婆临出门还不忘叮咛媳妇一句：“白鸡、芦花鸡肚里有蛋，一会儿操心着收了——小心叫狗踏了着！”媳妇忙应：“嗷，嗷，记下了！”

何七婆回来学说别人家的事。媳妇说：“那以后咱就不到人家屋耍去，干脆都叫到咱屋来耍算了。”何七婆瞟她一眼：“说的啥话嘛——都引到咱家里来，咱得贴赔多少！”儿子一听，叫了起来：“哎呀妈呀！一点茶叶、烟末子值几个钱，咱还贴赔不起么？！”何七婆撇着嘴，指戳着儿子：“你就是个败家精！你想贴赔，我还不情愿呢！再说那张家老婆和你四婶，身上龌龌龊龊的，我才不想让她上我的炕哩！”儿子媳妇四目相对嘿嘿一笑，不再说啥了。

如今何七婆家真的不缺那点茶叶和烟叶子，就是十万八万的，也打不住手，可何七婆就是不想让别人沾她家一点点光。何七婆对儿子和媳妇说，咱过去那些年受困受罪的时候，谁帮过咱？不骑在咱头上尿尿的，就算是好的！如今的日子是咱遭了多少罪、做了多少难挣来的，凭啥叫他别人白沾光？！

何七婆夜里磕睡越来越少，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里起来尿泡尿，就再也睡不着了。翻来倒去地在炕上折腾来折腾去，熬到窗口透出一点点灰亮，就急忙爬起来。怕惊动了酣睡的儿孙们，何七婆轻手轻脚洗了脸、梳了头，又轻手轻脚开了后门，走到后院。

后院是何七婆家的菜园兼花园，种得满满当当的：挨门的这边栽着月季花、大丽花、石竹、菊花、鸟萝、紫藤等等。远处种着两行葱，三行豆角，还有菠菜、芫荽、南瓜、白菜苗，各自成行成块，井然有序。

乳色的晨雾里，何七婆站在园子中间单砖铺成的细径上，背着手环顾四周。每次观赏这些些花花草草的时候，她那慈爱、喜悦、柔和的目光，与看她的儿孙们时是一模一样的。

当初盖房的时候，儿子们想要把房子尽量盖大些，何七婆不依。何七婆说：“要那么大的房做啥呢？屋里又没有多余的人。多留下些空地，我好种花务菜。”因此，她家的后院比别家的后院都要宽展得多。何七婆务花务菜都是好手，她的园子里一年三季总是菜鲜花艳，绿格莹莹的，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夸几句。

何家堡的人都说，现在谁家的老婆婆不看儿媳妇的脸色？唯有人家何七婆在屋里，那可真是说一不二！儿子儿媳谁不是看着她老人家的眼色行事？老婆婆们凑一块扯淡，也都说何七婆是何家堡东、西、南、北、中，五个堡子里最有福气的老人。每每听了这些话，何七婆就撇着嘴连连摇头，不无伤感地说：“都说我有福——我有个‘豆腐’！你们把我受过的罪都忘光了，我可忘不了！唉，我这一辈子，把罪就受扎了，受扎了啊……”

何七婆确实受过很多的苦。她可不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仅管现在日子好过了，可昔日的苦难在心怀肚腹里留下的斑斑烙印，仍时沉时浮，隐隐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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