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七婆未出嫁时，名叫榆叶。十七岁嫁到何家堡，那年，她的丈夫才十四，还是个不谙世事的耍娃娃。青春俊美的榆叶毫不埋怨她的爹娘。她明白，自己一个贫穷的佃户家女子，能攀上何家这么高的门楼子，真不知是哪辈先人积了德。也许是婆（奶奶）的坟地选得好吧？记得当年葬婆的时候，村里的几个老人曾这么议论过。

平日在田间路口见惯了那些灰头土脑、抡胳膊撂胯的男娃子，乍一看到这个文质彬彬、洁净活泼的小女婿，榆叶便十分喜欢。三朝回门的时候，妈急着问：“咋的个相？你女婿娃对你好着没？”

“好着哩！”

妈又问：“你婆家没人作践你？”

“没有呵，人家都仁义着哩！”

大（爸）也过来问：“你婆家饭食好不好？”

榆叶说：“好。饭尽饱吃，顿顿有肉，肥肥的肉片哩！咋给你说哩，吃的那东西多得很，我都没见过，叫不上来名子嘛。”

大和妈都放心了：“这就好！这就好！”大磕着烟袋锅，妈把手在衣襟下搓来搓去，看着自己脸色红润、衣着鲜亮的女子，老两口心里喜滋滋的。

每年的夏天，等麦子割过晾过，都收拾清白了，就到了各村各庄“过会”的时候了。普通的庄户人家，不过是蒸几个面盆大的大枣糕，还有一锅龙磺熏过的白面馍，亲戚间相互走动走动。走亲戚时大人们带着娃娃，篮子里搁一个大枣糕，再装上十个馍，在亲戚家耽搁上多半天，吃一顿油汪汪的臊子面，就回来了。附近的村子庄户人都穷，过个“会”都是这么悄言没声的。

可何家堡就不同了。

何家堡有一座戏楼，高翘的挑檐，精刻细雕的木台口，古香古色，耸立在堡子最大的打麦场旁边。每年农历五月十五“过会”时，堡子里都要请戏班子来，热热闹闹唱上一天戏。所以，何家堡的“会”，不单是何家堡人过，也是周围四村六堡最热闹的日子。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成起如此大的精呢？当然是堡子东头那一溜青瓦高房的主人——庞大而富有的何氏家族。

榆叶出嫁的先一年，何家堡过会时，她和一伙小媳妇大姑娘们相跟着去看戏。麦场上人流涌动，个个都想挤到戏台跟前看个真切，一时间你推他挤，秩序大乱。“嗨——嗨——”几声响亮的长喝，从台口蹦下来几个精壮小伙子，人人手持一根长竹竿，分别冲向扎堆拥挤的窝里，举起竹竿没头没脑就抡就打！人们躲着、骂着，推着、挤着，东倒西歪地向后退去……

榆叶一伙小女子们不敢往人堆里挤，选了一处高地站着，远远地对着戏台。开锣不一会儿，忽然她的身旁涌过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呼啦啦围住了她。这些人不往戏台上看，指指戳戳的，只管盯着榆叶看个不停，还三三两两头对头窃窃私语着。榆叶吓得心嘣嘣直跳，涨红着脸，戏也不看了，急忙夺路逃回了家。

第二天，媒人就上了她家的门。

大和妈慌得手足无措。妈绊绊磕磕说：“嫂子，你莫说笑！人家何家……咋能跟咱攀亲哩？”大也使劲摇着头说：“咱穷汉家的女子，不敢想那好事！”

媒人张嫂子从门边顺手拣起个草帽，煽着黑水汗流的脸说：“好我的哥、我的嫂哩！你咋还不信嘛？真真是何家堡何老五家要和你家攀亲哩！我毒日头地里跑到你这儿，你也不叫我坐下，慢慢给你说么！快给我拧个凉帕帕，先叫我擦一把，真真把人热死了！”

张嫂子坐定，接过榆叶妈递过来的浸了凉水的粗布帕帕，捂在脸上，放开鼻息，狠狠地吸了几口凉凉的潮气，才拿了下来。张嫂子看着手里的帕帕说：“你家这帕帕子还干净。前天在粱村那家，递给我个帕帕，黑黢黢、臭哄哄的，差点没把我熏死！”她放下帕帕，拿起扇子抡了起来：“闲话不扯，咱说正事——该你家走红运了，天下掉下个油旋饼，偏偏就落到了你家锅里！说了你还不能不信，何家五先生就是看上了你家女子长得俊，要说给他儿子当媳妇哩！这不是天大的喜事是啥？我今儿来就是说媒来的。也不给我盛碗绿豆汤，把我都快渴死了！”

榆叶妈抱歉地说：“咱没烧绿豆汤，叫我赶紧给你烧水去！”

张嫂子摇手：“算了算了，不烧了！烧了我也热得喝不下去。有浆水没有？舀一碗来！”

榆叶妈忙从浆水缸里舀了一大碗浆水水来。张嫂子接过来，一口气把它灌了下去：“美扎了！这浆水水真真又凉又解渴！”完了抹了抹嘴，接着又说：“何家那少爷，你也都见过的，正念书呢，今年十四了……”

榆叶妈小声说：“还小着哩，比我女子小三岁哩！”

张嫂子扑闪着一对大眼睛，说：“就是因着你女子大了三岁，人家才想要哩。为啥？少爷是小了点，可那五先生身子不爽快，怕有个三长两短，忙着要给儿子娶个媳妇回来，想活着见孙子的面哩！你女子要是跟人家娃子一般大，人家还不悦意要哩！”

榆叶妈看看榆叶大，榆叶大也看着榆叶妈，俩人都没了主意，一时不知道说啥好。张嫂子见状，不满地说：“难怪人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哩！天上掉下来这么好的事，你还有啥可弹嫌的？还不快谢天谢地谢神灵，只管在那儿迟畏啥哩？对了，人家何家还说了，亲事如若成了，你家种他的那几亩地就不要租子了，叫你白种——天底下便宜的事咋都叫你家捞着了！”

榆叶大睁大了眼睛，问：“这话是真的？”

张嫂子说：“你看你看，这号话人家不交待，我还敢胡捏冒撂吗！”

榆叶大点头说：“再是这样子，那就成。”

榆叶妈埋怨丈夫：“还没问娃悦意不，你就急着定点子！”

榆叶大不高兴了：“你个女人家，懂个屁！我把女子养这么大，这点事我还拿不了主吗！？”

“哎呀呀，你两口子莫争了！”张嫂子插话了：“这号事，她大说了就算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有她娃们家说的个啥哩！”

榆叶妈一时反不上话来，不言语了。

张嫂子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阵儿就给何家回话去呀。”

榆叶大赶紧说：“嫂子吃了晌午饭再走。”

“不了不了！看你可怜的，不吃你的了。这一顿晌午饭我到他何家咬咂去……”

榆叶提着一篮子洗好的衣裳从河边回来，顺手在路边掐了把野菜，心想着晌午下到锅里绿莹莹的，好看也好吃；到家却发现，大和妈一个在屋里抽烟，一个在门槛上呆坐着。一看妈的脸色，榆叶知道她又受了大的抢白，独个儿在生闷气哩。

榆叶搁下篮子说：“妈，你搭衣裳，我给咱做晌午饭去。”

榆叶大在屋里粗声粗气地喊：“榆叶你过来！大有话给你说，叫你妈做饭去！”

榆叶妈只得气咻咻地提着篮子走了。等她搭完了衣裳转回来，女儿已从屋里出来，喜盈盈地说：“妈，你喂猪去吧——还是我来给咱做饭。”

榆叶妈着急地问：“你大都给你说了些啥？”

榆叶嗔怪着瞅了她妈一眼：“你都知道了还问！”

她妈不理，只管追着问：“你悦意不？你不嫌那女婿娃太小？”

榆叶还未答话，她大走到屋门口，抢着说：“俺娃悦意着哩！俺榆叶才不像你那榆木疙瘩！娃听我一说就明白了。”

背过她大，榆叶妈又悄悄问女儿：“娃你真的悦意？你大没逼你？”

“没有。俺大就说是咱榆钱都十五了，也问得媳妇了，可咱家里没钱啥事也弄不成。我想对着哩！何家是财东，嫁给他，咱多少能落几个钱。能把兄弟的亲事订下，就是把咱屋的大事办了，你跟我大也就没心病了——这不是一河的水都开了吗？我还有啥不悦意的！”

榆叶妈仍不放心：“你真不嫌那娃子小？”

榆叶回答：“人家不嫌咱穷，咱还弹嫌啥哩？他小，我把他当个兄弟不就成了？”

榆叶妈着急地说：“好我的瓜娃哩！女婿跟兄弟咋能一样嘛？兄弟有个骨肉亲，女婿不是你大你妈养的，人家才不惜爱你哩！再说那娃子又小，不知道疼媳妇，俺娃要受罪哩！再说，人家是财东家，把咱穷汉女子看得下贱，眼目下看着你年轻长得俊，想要你当媳妇，时间一长，俺娃难免受欺负！再说……”

“妈，你不要‘再说、再说’了，咱不害怕他财东家！他钱是比咱多得多，心眼可不见得比咱多。你把心稳稳当当装在胸膛里，你娃受不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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