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木顶屋子里挤满了人,静静的围着一张小书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的办事员,书桌上有高高的一叠报名单。年轻的办事员,依着报名的次序,把挤在屋子里的人一个个叫过去,问了一通,然后打发走了。最后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但办事员手里还有三名单,他觉得奇怪,便用手指指其中一个体型瘦长,脸色苍白的青年,问道:“你的名字是------”那一个跨上一步,连忙答道:“刘如松。他是------”刘如松刚要介绍身边的同学,就被办事员切断了。“我看到了,看到了。那么你就是程,程帝华啦!”他又指着另外一个脸上长了许多肉刺的身体魁梧的问。
那个犹豫了一下,答道:“不,程帝华生病,没有来,报告单是我替他填的。我叫范文卿。”
“哦,他没有来。你叫范文卿。”办事员机械的重复着。“唔,你们都是一起的?唔,唔,省立中学------高中吗?”那两个同时答道:“是,高中。”“毕业了?”“没有,就差这半年了。” 年轻时办事员把他们的报名单又仔细看了一会,突然抬起脸,说:“好吧!”他决然的把手一摆,“后天一早你们把行李搬来,我们正有一批要走!”“这样快!”刘如松和范文卿一起又喜又疑的叫了起来,“不要再考试了吗?”“怎么不要!”办事员的脸一沉,颇有点生气的样子。“进了班要再补考的。现在你们回去吧,后天来!”刘如松和范文卿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鞠个躬,退了出来。
一走出大门,范文卿便忍不住心里的欢喜,猛力打了刘如松一下肩头,急速地向前跑去,仿佛要向谁报告什么大喜讯似的。“好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边跑边喊:“现在问题解决了!”
刘如松可不像他那样高兴,追上去一把拉住范文卿,疑惑的说:“我看里面有花头呢——哎,别跑了!哪有考都不考就录取的?”
“哎呀,你这人!”范文卿不以为然的大声驳斥道:“他们报纸上登的是初中程度,我们报的是高中,还要考个卵!”
“我看有些填的是小学程度,也都录取了喂!”
范文卿心里一动,暗自想道:“不错,刚才有许多小学程度的,除了几个年纪大的外,差不多全都和我们一样录取了的。”但他一向有这种脾气,做下的事情从不肯轻易改。因此,只当不曾听到刘如松的话。
刘如松见他不作声,以为自己的话说中了,越发肯定的说:“我看里面有点古怪!”
“又来了,又来了!你呀,什么事情总是疑神疑鬼的!”范文卿不等他说完,便不耐烦的截断了。他直率的把刘如松遇事踌躇数落了一番,随后又劝慰他,不论里面古怪到什么程度,也都只有六个月,这在报上明明白白登着的。就算里面古怪的很,饭总不能古怪的不给我们吃吧,一块板子总要给我们睡吧,这就总比我们现在的日子好过!现在我们过得什么日子啊!他妈的,这败仗,涂炭的是我们小老姓!嗤!”说到激愤的时候,范文卿常常“嗤”的猛喝一声。
刘如松沉默下来,倒不是由于内心的疑惑全部消退,而是他联想到目前的生活,于是,一层阴影像鱼网一样罩住了他,而那粗粗的网纲正悄悄勒着他,让他恐慌,更让他感到一阵沉落和窒息。
他那气性浮暴豪爽的同伴范文卿,却显得异常愉快。想到这些波动困苦的生活,马上就可以结束时,范文卿那张充满肉刺的葫芦脸便暗暗泛出红晕。他忽然凑近刘如松身边,低声说道:“喂,我们回去逗逗程帝华!”
刘如松还在沉思着最近一连串惨淡的情景,一时明白不过来,愕然瞪着范文卿。
“你在转什么念头啊,嗤!我们这样对程帝华说嘛!”
“怎么说?”刘如松困惑的眯起眼睛,“要怎样说呢?我们就告诉他,怎样把**卖了,怎样在卖馒头那里看到前几天的旧报纸,看到xx干部训练班的招生广告:六个月毕业,膳宿衣被全部供给。我们报了名,录取了,他也有份,不就完了!还要怎样说?”
“嘿嘿,不好,太便宜这家伙了。我们该想办法急他一下!”
刘如松望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那隐约含有诧异困惑的眼睛,仿佛问:“你怎么急他呢?”
“要这样,”范文卿兴致勃勃的继续说,“一走进去,我们要像往日那样装出那副狼狈像,“老程,**只卖四块钱,怎么办?”他一定懒洋洋地从**爬起来说:“随便吧,过一天算一天。”说到这里,范文卿不自己的得意的大笑了。他接着宣布出他的计划,存心要跟那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程帝华开个大玩笑。
范文卿手舞足蹈的叙述,使得刘如松的心情也逐渐高兴起来。当他转到这小城唯一的大街时,刚才那些疑虑,最近一些日子的悲惨回忆,都已经退溜得一干二净了。
这个小城被暮秋的阳光照射着,显得格外惨淡。这里那里充塞着从战区逃出来的人所摆的地摊,到处走动着从前线溃退下来的衣着破烂的士兵、狼狈褴褛的难民。
不久以前,这个小城还被鼠疫霍乱封锁着。一场可耻的败仗冲破了它。金华失陷了,丽水沦落了,人们便像潮水一样涌进这小城来。
范文卿和刘如松匆匆走着,扫视着那些熟悉的可怜的地摊,他们感到一种可笑的骄傲,因为在几天以前,他们也这样摆卖过来的,而以后他们可以不了。他们从大街转到小客栈去,想尽快回到住所。他们穿过一条小巷时,一堆人从巷里冲出来,他们还来不及看清楚是什么人,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们的名字。
他们吃惊的站住。首先射入他们眼帘的,是三个荷枪实弹的警察,随后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中,看到一张被打得碎肿的熟悉的脸。
“顾亭!”他们奔前一步,不约而同的喊了出来。他们怎么会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他们初中的同学呢! 顾亭,头低垂着,瘦弱的穿得褴褛的身子,抖索着,宛如刚从水里提起来的小鸡。那只眼皮碎肿充满伤痕的眼睛里,闪亮着泪光。
“你们几时来的?”他极低极低的说。
“一个多月了!”范文卿答,困惑不解的凝视着他。
仿佛感觉到对方的逼视,顾亭的脸隐隐红起来,头低的更低了。“这有什么人吗?”他颤声说问。
“还有程帝华。”范文卿突然放低声音继续说:“我们三人住在一起的。他今天没有出来。我们欠了房钱,茶房非要我们留下一个人,不准------”他忽然停住,而且羞涩的笑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那几个警察鄙夷地瞅着他的眼光。
“顾亭,”刘如松岔口进来,“你闯了什么祸了吗?”
“我-----我没有拿-----拿别人东西,他们一定说我------”他哆嗦着**,结结巴巴的说。那张憔悴碎肿的脸,掺杂着各种复杂的心情,有悔恨,有悲哀,有幽愤,而最为显著打眼的便是那种不甘心的委屈和痛苦。
一下沉默起来了,范文卿刘如松都想说一些什么话,但说不出来。当他们想替顾亭申辩几句,要警察将他释放时,那些早就不耐烦的警察已吆喝着把他押走了。
“不-----不要-----忘、忘记来看看我-----”顾亭半转过身,悲怆地喊。忽然把头一乜,手紧抓住脸,大声的哭着向前踉跄奔去。
刘如松和范文卿望着顾亭寒怆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不见了,才慢慢走回小客栈去。适才的轻快一下飞走了,有一种异常沉重的感觉**了心头。
“他出来后我们也叫他到这个训练班来吧!”范文卿低沉的自语道。
“是的,叫他。”刘如松点点头:“不过,”他犹豫起来,“那时怕又不招生了呢!”
“不会的!”范文卿肯定的把手一摇,“刚才那个办事员不是说要招很多的么,还要我们大家介绍了!”停停,他又感慨的独自说:“哎,这场败仗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不是这场仗败得这样糟,你、我、顾亭,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
刘如松望着暮色苍茫的天空,没有作声,心里却也这样想:“是的,没有这场败仗,我们就不必到那个训练班去,马马虎虎的,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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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刘如松整夜没有~好,昏昏~~的,外面打三更的时候,他便完全清醒了,一点~意都没有了。此时很静,没有一点~音。这小城极致的静寂几乎到了怕人的程度。刘如松蜷缩着,在他~边~着范文卿和程帝华,他们都静静的一动不动的~着,仿佛~去一般,刘如松害怕起来。“范文卿!”他轻轻~~~边的人,“还~吗?时候不早了咯!”“还早,我~着的,刚刚打的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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