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如松整夜没有睡好，昏昏迷迷的，外面打三更的时候，他便完全清醒了，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此时很静，没有一点声音。这小城极致的静寂几乎到了怕人的程度。刘如松蜷缩着，在他身边挤着范文卿和程帝华，他们都静静的一动不动的躺着，仿佛死去一般，刘如松害怕起来。　　

“范文卿！”他轻轻推下身边的人，“还睡吗？时候不早了咯！”　　

“还早，我躺着的，刚刚打的三更。”　　

“你也没有睡着？”　　

“没有。”　　

刘如松知道范文卿也在想那事，叹了口气：“哎，真有些担心，不知道把我们送到哪里去！”　　

他的话刚刚说完，睡在那一头的程帝华突然翻了个身，不满的咕噜道：“你们真是，就像那些老鼠一样，唧唧喳喳，吵的人心烦！”　　

他们三人其实都没有睡着，但大家都没有做声，都在猜着那个训练班；天一亮，他们就要去那个年轻的办事员那里去报到，让他送到班里去了。　　

天还没有亮。从窗口望出去，这黎明前的黑暗静极了，充溢着非常蛊惑的发人深思的力量！这个背傍着厕所的小房间的三个人的心显得沉重。　　

“可以起来了。”范文卿一骨碌从**坐起，“轻一点，”他低声说：“把茶房吵醒了那就糟糕了！”　　

他们摸索着，轻轻爬起来。黑暗里，刘如松错穿了程帝华的鞋，程帝华呢，几次都把背心穿反了，但大家都不作声，害怕把茶房吵醒，全部计划便泡汤了。　　

他们穿好衣服立刻收拾行李，一条破的连裁做尿布都都嫌牵强的毯子，几件摆地摊没有人要的破短衫，还有几本学校下令疏散时带在身边的破课本，便是全部财产。他们把这份财产全打在两个小小的包袱里。　　

外面还很黑。范文卿到厅堂看了几次，都失望而回来。那个害脚气的茶房还在**着，没有睡去。鸡都已经叫了好几次了，范文卿这才喜气盈盈的摸回来。　　

“睡着了，快点！快点！醒来就走不成了！”　　

他踢了程帝华一脚，抓了包袱就走出去。但刘如松止住他：“不行，我们应该留个条子，否则明天老板知道我们逃了一笔账，要打那个可怜的茶房的！”　

　范文卿和程帝华也觉得不错。于是，刘如松找了好久，找出半截铅笔和一张又皱又脏的纸来，就着朦胧的光线写道：

老板先生：　　

我们暂时离开这里，就回来的。请你不要打茶房，欠的房钱我们就会送还，否则你就别指望这笔钱再还给你了。　　　　　　　　　　　　　　　　　　

11号三住客”

　他们一个拉着一个摸着黑走出去。院子里到处躺着人，像浪潮一样被战争驱赶来的人，把这小城每一寸空地都占满了。他们小心地踮着脚尖，向大门移动。范文卿走在最前面，当他挨近大门伸手去拉门闩的时候，那个害脚气病的茶房忽然在梦中叫了起来：“客人，请你把钱付了吧，老板要打我的呀！”他们都愣住了，不知道怎样好。等了好久没有什么声音，他们才重新镇静下来。“妈的，做梦！”范文卿轻轻骂了一句，把门闩卸下，第一个冲了出去。　　

一冲出大门，就像出了笼的鸟，他们忘命地奔跑起来。程帝华落在后面，边走边嚷：“跑什么？慢慢地好了！你们真是！哎------”　　

刘如松和范文卿没有听他的，把一条大街都跑尽了，才停下来。　　周围逐渐明亮起来。这小县城在黑暗逐渐消淡的时候，忽然显出另一番逗人依恋的秀静。秋露洗净了路石，滑溜的洁净的石子，匀整的排列着，使人想到长得好看的美丽的牙齿。四面静悄悄的，有一两缕炊烟从屋背上袅袅升起，在微曙的背景的衬托中，简直像几笔淡淡淡墨痕。偶尔一两只早出的鸟雀打头顶上掠过，唧唧的抖下几声转鸣，于是，寂静的小城快活的颤动了。　　

这种幽静并不能继续好久。不久，那些溃败的褴褛的士兵们渐渐的在街上出现，到每户人家去拿干柴，煮早粥，烧水洗疥疮，等等；而那些穷苦的学生、难民，也都早早走出来，找一块自认为适宜的地点，把脏布往地上一摊，然后把自己仅有的可怜的财产全部陈列开来。　　他们走着，心里充满了复杂的心情。他们记得很清楚，哪块地方他们曾经摆过滩；哪个地方范文卿曾经拿条破**去换两块大饼，因为一点龌龊，因而和那个烂眼皮子卖烧饼的打得头破血流；而这巷子抹弯的地方，不就是顾亭消失的地方吗？这些记忆潮汐般冲到他们脑子里，他们都有点黯然。　　

他们来到那间小木屋前，天已经大亮，不少人已经等在那里。这些人是一组微妙的结合，梳着不同的发式，操着不同的口音，穿着不同的衣服，相同的是，每张脸都黄萎、憔悴，显然的贫血，都是应了招生广告而来，每个人都等待着那个无法了解到的行将到来的命运的支配。　　

大家都望着那扇小小的黑色的门，好像要望进去，看看里面什么东西。门关着。直到九点钟光景，卡啦一声，门开了，冲出几个挂盒子炮的全副武装的人，然后是那个年轻的办事员。　　年轻的办事员装出俨然的神气，吩咐大家排了队，一一点了名，然后把手一挥：“便步走！”率领着队伍朝河边走去。那两个挂盒子炮的，拉出盒子炮，“卡啦”一声，拉开保险盒，押在队伍后面。　　

河边也有两个全副武装的人。办事员把队伍整理了一下，又点了一次名，然后把名册交给他们。“你们听两位区队长的指挥吧。”办事员说完，就率领那两个挂盒子炮的管自走回去了。　

　刘如松看到这样一副情形，脸色顿时变了，他悄悄拉了一下范文卿：“他们怎么带了手枪，好像押壮丁似的！”　　

范文卿安慰道：“没有关系，挂一两把手枪是平常事！”　　

刘如松正想说话，那两个佩枪的人已经命令他们，分别爬上两条小舢板船上去了。　　

船缓缓的逆着水势向上游划去。河水清澈，可以清楚的看到鱼在水草下面游荡。空气是**的，有露水，船从浓雾中穿过，就像是在经过一个充满浓烟的长洞。船咿呀的叫着，枯涩而且喑哑。听到这个声音，大家心里越发沉重了。“把我们送到什么地方去呢？”“这到底是个什么训练班呢？”这疑问在每个人心里揣着，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怀疑，困惑。然而没人敢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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