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卿悲惨的结局吓住了刘如松活动的心,他再也不敢想到逃跑,一想到范文卿在大操场上,当中被打得死去活来的情形,他心里就一阵阵发寒。
天气一天天冷了,日子也更一天天难过了。
在庆祝新年的借口下,劳动服务夜以继日的加速进行。平操场、开路、修葺屋子,一重一重的劳动压在大家身上。
人们被分散到各处去,砍竹子,找柴火、搜索铁锨、圆铲------周围的村庄被扫空了,十里以外的也被扫空了,二十里、三十里以内的村庄都遭了殃。
这天早上,提早开了饭,刘如松在分队长蔡东根的率领下,到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去砍竹子。
太阳还没有出来,稀疏的星星在寒冷中闪着微光。屋顶、大地都蒙上了浓霜,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天很冷,虽然刚刚吃过饭,而且走得那么快,但裹在破烂单薄衣服里的身子还是要冷得哆嗦。
草鞋底已经磨穿了,脚底心蹬在路上,冰冷的石子像刀子一样刺痛脚心。
“妈的,一个多月没有发草鞋了!”有人叹了一口气说。
没有人应和他,大家心里都有苦水,一种强烈的想要痛哭的感觉憋在刘如松的心里。
将近晌午的时候,到了一个小村庄。大家已被长途跋涉弄得很疲劳,见到村庄一下子都振作起来,欢呼着向竹山奔去。每个人都希望能找到合格的一根,可以回去向执星官交待,免得遭到叱骂和责罚。他们向山上蜂拥而至,每个人都想抢在前面,都想先砍倒一根。一奔上山,大家都愣住了,所有的竹子都已经被砍得干干净净,偌大一座竹山只有几根细瘦的竹枝在寒风里凄凉的摇。
“糟糕!别的队已经来过了!”蔡东根顿一下足,绝望地摊开双手。
失望像蛇一样咬痛每个人的心,因为结果将是队上长官凶恶的脸孔、叫骂和各种各样残忍的处罚。
大家惶恐的叫着:“怎么办呢!”
“再到什么地方去啊!迟了就来不及了!”
“拿什么交代呢?回去挨打吧!”
大家惊恐的青白了脸,仿佛祸事就要降临了一般。
“到村子里去吧!”蔡东跟决绝的把手中的皮带一挥,“到老百姓家里去搜!”
蔡东根领在前面,下山朝村子里走去。这些村庄,在接连不断的清剿中早已衰败的很可怜了。零零落落的几间屋子,歪斜着,一根根竹肋不胜重负似的从薄泥中突**来,像一只快要死的老黑猫。村子里偶尔出现几个人,也都眼睛低陷,面容枯槁,一个个像从久埋的棺材里爬出来似的,看见来人便迅速躲开了。
他们好不容易拉住一个老头子,逼迫他,要他说出有竹子的地方。
“老乡,没有耶!”老头子哭声说:“都给你们老乡砍光了!“
“放屁!”蔡东根怒声切住他的话,“哪里砍得光!快领我们去!”
“没有耶,老乡!真的没有耶!”
老人坚持着,无论怎样劝说,怎样威吓,他都不肯说出来。他的腿肿得极其厉害,时不时弯下腰,用手轻轻抚mo。
“好!你他妈的放刁好了!我们自己瘦!”蔡东根用力一推,老头子踉踉跄跄后退几步,眼睛里突然闪**恐怖的暗绿色的光。
蔡东跟带领大家,挨门挨户搜索,晒衣服的,架棚子的,凡是可以勉强一用的竹子都拿了出来。在无意中,他们在山洼里发现了秘藏的全部竹子,黄黄的、粗粗的,约有七八十根。
“他们倒会骗人!都拿走!他妈的!”蔡东跟惊喜的叫,挥手又顿足的。
几个面色萎黄的女人、小孩,夹杂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悄悄的从屋里走出来,互相交换着无奈的眼色。
那个肿腿的老头子,忽然从人堆中冲出来。“老乡!请你们给我们留点!我们一根都没有了啊!我们还要用这点换吃点啊!”他悲惨的喊,一面跪下请求。
“老乡,你拿走了,我们没有了,我们靠这个卖钱活口的!”
“什么都被你们拿走了!老乡!”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起冲过去,悲惨的呼喊。在他们的声音里隐含着深深的悲痛和愤怒。
这声音深深震撼了刘如松的灵魂。他感到心痛,眼泪在眼窝里打转。他咬了咬牙,轻轻的拉了拉蔡东跟的袖子说:“我们一人拿一根算了,其余还给他们吧!”
“这样便宜吗?”蔡东根不满地说:“不管,拿走再说!”
“拿不走呢,这许多!”有人附和刘如松。
蔡东跟想了想,用眼睛点了点人数和竹子的数目,随后很不满意地说:“好吧,就一人一根。他妈的叫你们多拿又不好。”
各人把自己的一根拿了以后,蔡东根用脚指指剩下的竹子,叮嘱那个老头子好好把竹子掩藏好,下次来,这些竹子要是少了一根就找他算账。
“老乡!”老头子吃惊的叫了,“这我可负不了责啊!你要拿就拿去好了。我怎么保管得住啊!你们------你们老乡一天要来多少次啊!不!老乡,这,这我不敢担保!”
“不管!”蔡东跟专横的说:“下次来我就找你拿竹子!”
他转过身子,把自己挑的一根竹子扛在肩上,摇摆着走了。
第二天,队上又命令他们砍竹子。他们来到这个小村子,竹子却一根不见了。蔡东根暴怒的吼叫了,在一座破坍的草棚里把老头拉了出来,骂他,踢踏,逼迫他把竹子交出来。
“老乡!”老头子连连做辑,“是你们老乡一早就来拿走的。你不相信可以去查嘛,又没有哪一家门上上锁。”他翻了蔡东根一眼,充满了悲苦和激怒。
蔡东根并不肯就此放过他,他押着老头子检查了每一个角落、每个人家,最后完全绝望时,他把老头子狠狠打了一顿才放走。
他们离开那个破败的村子,在附近的山头搜索着。所有山头的竹子差不多全部被砍光了,只剩下一截截斧痕尤新的的竹根。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害了癞痢的头又生出来头发了。他们整整找了一个下午,才砍到四根肠子一样细的嫩竹子,离执星官制定的数目差得太远了。而夜幕很快就落下来了。
刘如松在蔡东根威吓老头子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同情。老头子被痛苦扭歪了的脸,哀求的声音,村子,整个村子所暴露的难以想象的贫困,深深震撼着他。他走着,尾随着蔡东根到处搜寻着,心里悲怆难受,有几次,他甚至愤怒的想要和蔡东根吵一架,把以前那些竹子一起还给那些可怜的人。
可是当他们找遍整个山头还不曾把规定的数目凑齐时,一种复杂的心理却又在他心里产生。执星官可怕的脸,**的吼叫怒骂,他感到惊恐。他感觉执星官已经拿着鞭子在等待他们了。于是,他突然又痛恨那个村子,痛恨那个老头子,要是把那些竹子留给他们,一切不都没事了。
“怎么办呢?”他哭丧地问蔡东根:“天都黑了,还没有砍到。”
蔡东根愁蹙着脸。没有回答。显然,他也正在烦恼,执星官的责罚烦恼了他,尤其是当他空空回去时,那些有意无意的奚落,更加使他难堪。他是一个好强逞雄的人,他不能忍受一桩在他认为有关面子的失败。
“他妈的,老百姓可恶之极!”他悻悻的顿着足说。
“回去吧!”那个混好叫水老鼠的江苏人怯生生的说:“天再黑下来就危险了,听说此地土匪很多耶!”他左右顾盼着,身体稍稍向刘如松接近,仿佛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向他走来。
“怎么能回去!”立刻有人反对的叫了起来,“空着两只手回去,执星官肯白白饶过我们吗?”
“他才不管我们砍不到呢!”另一个悲苦的附和,“他会说我们偷懒,在老百姓家里煮年糕吃!”
“屁个年糕!”水老鼠恨恨地说,忽然顿住,喉咙里哽咽起来。
大家一下子沉默了,黯然从四面合围过来,每个人都隐隐感到一种压迫。没有一个人不想快快回去,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回去。他们团团的坐在荒芜的充满伤痕的山头上,默默坐着,看月亮从天边慢慢爬上来。
月光像水银一般,又清又冷,泻在身上如一盆冷水冲下。尖利的风声扫过来扫过去的,把山头残乱的竹叶扫得乱旋。远处一片漆黑,只有那个村子有几星火光鬼眼一样眨巴着,越发显得恐怖。
“听说棉军装已经领下来了。”不知道哪一个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于是,压在大家心里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
“他妈的,招生时说的多好啊!样样都有,有个屁!到现在军棉衣都不发!”
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发。早上起来真冷得要命!“
“哪一个预先知道了谁还来!”
刘如松没有参加这场谈话。他的心里乱得很,那些被时间冲淡了的悔恨,夹带着新的强大的力量,在他心底滚动起来。“哪一天可以离开这里?哪一天?”他反复地想着。范文卿的影子像刀子一样割裂着他。
蔡东根忽然毫无缘由地大吼一声,那怪异的叫声在山头上盘旋着,久久不曾散去。刘如松吃惊地望着蔡东根,清冷的月光下看不太清楚蔡东根的面孔,但他直觉的感到,蔡东根也在被某种复杂的情绪苦恼着。
“你们谈这些空话有个屁用啊!”蔡东根怒声喊,“现在你们到底怎么打算啊!”
“总不能这样回去的。”大家七嘴八舌的说。“天亮了再找一点竹子才能走。”
“那也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啊!”蔡东根把头向后一仰,“刘如松,我们到村子里找些吃的去!”
刘如松答应了一声,没有站起来。那些肮脏的面孔,肮脏的房屋,忽然又闪到了他的眼前。他有些不忍再去吵扰。他推说脚痛,让蔡东根和水老鼠去了。
他们去了许久才回来,还带了一支火把,很远很远就听到蔡东根粗嗓门的声音:“他妈的这是什么村子啊,见鬼!”火把晃了一下,仿佛感觉到了蔡东根在頓脚。“连米都不多见一粒!他妈的,一定被那些老百姓藏了起来。可恶之极!”
他一直走上山,坐下后把两块年糕和一块焦黄的锅巴分给大家吃,嘴里始终没有停止叫骂。
他们把竹叶点燃了,围着火堆**挤在一起。火光跳动着,映出了一张张苦不堪言的脸。没有人再说话,不同的心事,不同的记忆封住了每一个人的嘴巴。
他们坐着,浓霜一层层落到了他们的身上,又偷偷的融化,使得他们更加寒冷。当远处第一次传来鸡啼时,蔡东跟突然跳了起来:“快些!不然别的队又会把老百姓藏的什么地方的竹子搜干净了!”
他举起火把,径自向山下冲去。在他后面,一个个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尾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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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老鼠”原名孟子通,一分队中排的。他皮~白皙,有一个和他~~极不相衬的大~子,走起路来就像~怀孕一样,八字步儿,摇摇摆摆。脾气也和~近似:胆小、啰嗦、爱哭、有一副~心肠。他常常喜欢和刘如松叙说他过去悲惨的~世。在他刚刚能够说话时,父~就都去世了。他寄养在一个光棍叔父家里,那个不务正业的叔父对他很坏,赌输了钱就毒打他。才几岁就开始给叔父~饭~~,而叔父却只管赌钱。房子赌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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