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安园幽禁

我又回到了西京里。

不，现在已经变成大燕国的庆城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和我们逃走时比没有太大的变化，没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更没有断瓦残垣，满目疮痍。甚至有很多老百姓都开始收拾店铺准备重新开张，路过公子的绸缎庄，只见店门紧闭，很齐整的模样，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我们走的是主街，似乎被草草打扫了一遍，只是漫天的柳絮在缓缓飘坠，落了薄薄的一层白灰。白灰里有许多零乱的脚印，大大小小，各种形状，我第一次觉得庆城的柳絮如此真实而妖媚。

我脸上的塘泥早已被风尘和泪水洗净，正是因为这样我的容貌被李三看到，他说，要将我献给一个什么将军。

我当时只是说了一句话：放了这里的人，我跟你走；否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李三把难民中所有的年轻女子都细细查看了三遍，才最终下定决心带着我走了。

我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听到公子和喜儿在我身后大声唤我。

我知道，有人会拉住他们。

那个犹自大哭的小北也会牵住他们。

我不恨春香，即使她不说，我自己也会站出来，难道我可以安然地等着因为我再多死几个人吗？

李三将我安置在北街安园的荣景轩。我听乌嬷嬷说过，安园是本城望族安氏的家宅，而荣景轩原是当朝宠妃安贵妃的旧居，我仰视着那三个据说是御笔的鎏金大字，不禁冷笑：昏君，当**下旨射杀的一个小孩子，如今也大胆走进你爱妃的故居了，而你，却还坐在你的金銮殿里，作困兽之斗呢。

整个安园静悄悄的，但却站满了燕兵，荣景轩外也是戒备森严。

而我所做的事就是在安贵妃的闺房里等。看来李三很重视我这个可能让他升官的机会，竟然给我安排了一个侍女。

那姑娘和我年纪相若，五官均匀，细眉细眼，若不是脸上有几块褐斑，倒也十分讨喜。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她已经默默站在我身旁约摸半个时辰了，看来只能由我先开口了。

“回小姐的话，我叫细儿，就是原来这荣景轩管事的大丫鬟。”她说话很爽利，又不卑不亢，看来很合她的身份。

“主人都逃了，你为何还在这里呢？”我一听她的名字和喜儿相谐，早对她生了七分好感。

“回小姐的话，细儿无亲无故，没有地方可去。”她说到此处，眼中倒也有了黯然之色。

我不再问她了，脑中又浮现出公子绝望的神情，耳边则是小北阵阵嘶哑的哭声。

眼睛望向房中那架华美的雕花大床，那粉色的纱帐，绣鸾的锦被，想象自己满身是血的躺在上面，这是昏君爱妃用过的床，我算是不枉此生了。

细儿端来晚膳的时候，看见我手中握着一支银钗把玩，忽然淡淡地说：“小姐且绝了这个念头吧。”

“你说什么？”我慌忙将钗放下，装作仔细用餐的样子。

“小姐是死不成的。”细儿把钗重新插到我的发髻上，这是我来后她为我妆扮时戴上的，也是安贵妃少女时用的发钗。

突然，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

我本能地躲闪她，却听她说：“给你！”

我犹豫着接过，只听她接着说：“就算我给你这个，你同样死不成，第二天，我还是要来给你梳洗妆扮。”

“你这么肯定？！”

细儿不再答话，站在我身旁，我觉得她自有一股凛然之气，让我如芒刺在背，我也不管什么菜色，默默进食。

这竟然是逃难以来最饱的一顿饭。

谁知一连三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李三来荣景轩察看了两次。

于是我就让细儿带我在安园走动，并时不时向她打听外面的消息。

“听买菜的罗叔说，外面的燕军已经走了一大半，去攻打昌州了。”细儿和我说这个消息时，我正倚坐在水榭的栏杆上看鱼戏荷叶。虽然情知昌州失陷是大势所趋，也是我心之所愿，但如今公子与小北下落不明，倘若去了昌州，遭遇匪兵……

我实在不愿再往下想。举目四望，是白色的院墙，浅灰色的屋瓦和檐漏，重峦叠嶂的假山石，交相辉映的花木，突突冒着活水的池沼，静静的流水，还有到处警惕站立的燕兵，如一些黑色的石头点缀在安园的每一处赏心悦目的景致中。其状怪异无比。

我就在这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有时，让细儿陪着在后花园散步，试图从墙外行人的脚步声中听出点什么来。每每听到有婴孩的哭声，便欲跳上墙头去瞧一瞧，可撞上燕兵冷酷的眼神，瞬间就把心灰了。于是暗暗骂自己不争气，原来，我也是那样畏惧生死的。否则，为何不在来这里的第一天就结果了自己，而在这里坐等耻辱的降临呢。

有一夜天上忽然降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其时我已然睡下，只是不能睡着，听到雨声，就下床来打开了小轩窗，任凭雨丝飘入窗来，一丝丝浸入我披散着的长发里，渐渐冰凉了我的面庞

。我就这么坐在窗前良久，突然，听到外面回廊上传来一阵清晰的对话，似乎是两个值夜的燕兵在那里避雨。

“这南边的天气就是怪异，怎么下起雨来也扭扭捏捏，半死不活的？”一个燕兵抖着袍子抱怨。

“听说这里一年到头都是这样，哪有咱们永州地界好？不过，这里的大姑娘倒是真他妈的水灵！”另一个燕兵说着说着就轻声笑起来。

只听先前那个燕兵接过话说：“是啊，就说这里头那个大美人，我一见到她，全身的骨头都酥了，你还没有听见过她唱曲，真要把人的三魂七魄都要勾了去——”

我一听这些，正欲关上窗子，又听到那个燕兵说：“你知道李头为何让咱们兄弟严加看守吗？”

我连忙支起了耳朵，只听另一个燕兵答道：“许是怕惊动了上面那位，这美人儿就归不了咱们少帅了。听说那位也是个好女色的。只是碍于新城公主，不敢明目张胆罢了，这朝廷上下谁不知道，那位早晚都是皇上的女婿——”

“说起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会爬到咱们少帅的头上，只是仗着是皇上的养子，未来的驸马，才这样猖狂吧，我看，早晚——”

声音已然低得无法听清了。我冷笑着，心想，原来燕军内部也派系分明，相互倾轧，不知这个新朝廷又会存在多久？不过好在我已然清楚了一件事，我是落在永州少帅的手中了，不知是个何等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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