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会花大量的时间用心擦拭自己的剑。十七岁的少年已经不记得兵器是从哪个人手中夺得，记不清用这把剑杀死了多少个人。有些钝的刃，锋利的尖。这样的兵器刺入的时候伤害最重，**的时候也最疼。用这样的剑穿透对手的要害，绝对的不留余地。每天不停地擦，每天又会沾染上新的血迹。

只有在城门开时他才会停下来。城门是不轻易打开的，一旦打开了，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发生了。这次并不意外。先前已经有教师说过，这里将要来一位新的教师。

新来的女教师并不像他们私底下议论时形容的那般凶煞，反倒是个秀丽的少女，一眼看上去柔弱似民间温良的小女子，不过喜欢高挑着眉眼有些傲气地说话：“我来教你们，暗杀。”

暗杀术。对他们来说是最吸引的课程，连他也暂时忘记了自己擦不干净的剑。

将自己隐藏起来，也许不用剑就能将对手置于死地。这对于惯于近身搏杀的他们来说，无疑显得新鲜且不可思议。

她说最锋利的并不是兵器，决定胜负的也并不是招数。她要求人有敏锐的洞察力，知道什么时候应当以最便捷最稳妥的方式杀人。身边随手拿到的一切都是你杀人的工具。她走过他身边，突然停下来：“有时候最好的杀手未必能赢。而且在这世上也没有必胜的剑法。只有用头脑取得他人性命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她停顿一下，看着他眼睛，问，“你说呢？”他有些惊诧，但还是回答道：“是。”她沉吟一会儿，又问道：“你叫什么？”

“夏至。”

牧衣曾经说这是个很温暖的名字。但他从夏至身上并看不到温暖。没有改变的冷峻的表情，抬眼看一切都带着轻蔑。只有在他举剑的那一瞬间，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异样的东西。牧衣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听到这个名字时突然笑出声来，嚣张的声线在校场内弥漫着腥味的空气中结成一张网，将网里的人压抑地透不过气来。所有人都惶恐不安。谁都不知道她的笑声中隐喻着怎样的含义。这里的人熟悉于看到教师凶恶的表情，或者没有表情。只有熟悉的事物不会带来恐惧。

“夏至。”她终于止住笑，饶有兴味地重复念着他的名字，“我喜欢你。”她突然俯身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出这句话。

本来是偶尔透过屋顶天窗检视月乌城内情况的女官，并不需走近这肮脏污秽的所在。但她偏偏一眼看见了坐在墙角的夏至。于是主动跪求城主：“我愿前往月乌。”她一直就是这样不顾一切的女子。第一步踏进月乌，绣鞋就沾上了血滴。虽然进来前已经知道这里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但身处实境还是会觉得寒气逼人。只能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掩饰自己可能流露的惊惧。

能够更近一点地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并不奢求他有回应。可以和他身处同一个地方，心里念着他的名字，看着他一次次地将对手打倒，如此就是一番幸福。

还是幼童时便被人领进了这里，从此再没有离开半步。因为生得好看，所以没有做过粗重的活，倒是像小姐一般读书弹琴。月乌的人都是习武的，她看不上那些血腥的格斗术，偏学了暗杀。至少无须亲自面对死亡。

如今因为他破例。说不清为何一眼便注意到他。可能因为他身上有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什么东西，每次看到都觉得踏实。

她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就像这样，一直看下去。

不过他的眼睛却总是看着别处。这样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对他来说好象并不在视线里。有些人注定会离开。他想。她只是过客。我喜欢你……其实都是谎言。他已经听过太多像这样的谎话。母亲说：“孩子，我爱你，你是我的一切。”父亲说：“我亲爱的儿子，到爹这儿来。”村里的人面带笑容地看着他：“这孩子长得真俊俏。”

通通都是谎言。

不知道说谎的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欺骗他，但自己确实受到了欺骗。那些曾经听上去让人欢欣的话，终有一天会成为不堪回首的过往。

母亲沉默了。父亲不再想见到他。村民会在他走过的时候吐着唾沫：“呸，小野种！”

他突然成了罪人的儿子。因为这样的身份被所有人遗弃了。他疑惑而又茫然，但不得不接受这种现实。很多事从一开始就不应当坚信不移，很多事的结局都无能为力。

他于是安静地接受了。那些谎话还留在他脑海里，提醒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如果相信了，就是主动开始了一场残酷的不计后果的冒险，在不知不觉中与自我疏离，听不到自己内心涌出的声音，直到最后才意识到，这美梦却已经走到尽头了。走到尽头以后，悔恨和痛苦都不会被人同情。那些以谎话来构筑美梦使你沉醉其中的人，会肆意将你踩在脚下，大声地嘲笑你的愚蠢。

不断流过的枯燥单调但又危机四伏的时间里，他一直记得这样的笑声，引得他仇恨且谨慎。即使面对牧衣，他也在心里划出一条界线不让对方越过。牧衣常常看着他的眼睛，**忧伤的神情：“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把自己锁起来？”他总是长久而持续地沉默着。对方并不追问，深深地望他一眼以后，也和他一样，把头靠在墙上，发一整天的呆。

有时候他也会在牧衣抬头看上空的时候，打量着牧衣。挽起的袖子**满是刀痕的手臂，敞开的胸膛也无处不是伤疤。这些伤，有多少是为他挡的？偶尔会像这样默想。也许对方真拿自己当朋友吧。这样危险的念头也会不经意间一闪而过。他摇摇头，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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