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早在清朝中期就是阜新城有名的大户了。

丝绸，海盐，陶瓷，凡是当时比较赚钱的买卖，都少不了程家铺子。而且每逢行情不好别人都赔钱的时候，程家铺子每每都能化险为夷，有人说是程家老宅的风水好，有人说程家祖上有德，也有人说程家后台忒硬，全仰仗着朝廷里听差的那个远房“表叔”。反正，程家生意好，人缘旺，百事亨通，阜新城里的黑白两道见了程家老爷少爷们都无不毕恭毕敬，礼让三分。

其实话说回来，那个“表叔”怎么个“表”法儿，后世当家的程家老爷少爷们都已经不晓得了。到了程明轩的祖父程继洲这一代，清政府已经穷途末路，程家所谓的那个莫须有的“表叔”，“表叔爷”，就没人放到嘴边儿再提了，但是程家铺子的生意却依然有模有样，人们便开始恭维”这龙生龙，凤生凤，程家的孩子会算账“，但凡下生到程家老宅的那都是生意精！

程继洲相继娶了三房太太，留下了三男四女。长房太太程周氏是大户大家的千金，温柔体贴，知书达理，最得程继洲宠爱，然而却因为先天性哮喘，进了程家老宅四五个年头就地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了程嘉宇和程嘉惠这一双儿女。姨太太程钱氏出自平常人家，秀外慧中，能诗能画，生了两个女儿程嘉仪和程嘉英。姨太太程林氏则是程周氏以前的陪房丫头，生得美貌不凡，且能掐会算，在程周氏去世以后，一直留在长房里“忠心不渝”地照料着嘉宇嘉惠，直到把自己的肚子弄大了，摇身变成了三姨太，而后生了两个儿子程嘉禾和程嘉天。

程继洲在自己三十岁的时候，将程家老宅重新翻盖修整了一番，也就建成了现在的程家大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怪石丛卧，曲径通幽，大有中西合璧的意味，这座院落的落成，在当时阜新城来说，可谓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也是在这程家大院落成以后，程家也逐渐衰败，有人说是这新起的院子冲撞了财神，也有人说撞了程家祖先的命脉，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程明轩是程嘉宇的遗腹子，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爹。

但是，也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自己父亲的一些事儿——比如，父亲是遗传了祖母程周氏的病才早早地没了，父亲从生下来就不懂得怎么笑，父亲病到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从程明轩懂事起，就被“病”——这个看起来虚无缥缈，听起来骇人听闻的东西笼罩着，生怕父亲将那可怕的病遗传给他，然而事实证明，他像他的姑母程嘉惠一样幸运。

程明轩四岁的时候又没了娘，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哭。

娘出殡的那天，三婶娘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两把，他才疼得痛哭流涕。不知情的人见这情形，情不自禁地连连叫苦，这孩子命苦哇，生下来没了爹，四岁又没了娘，作孽哟！说着说着，看热闹的人总被眼前的情形和自己的情绪所感染，不觉就声泪俱下。

程明轩对母亲的记忆几乎是**，等到上私塾的年纪，看到别人孩子都有爹娘，跑回家抱着爷爷的腿，哭着跟祖父要爹娘。

程继洲看到痛哭流涕的孙子，不免伤感地想起来故去的妻子程周氏，和可怜的儿子程嘉宇，总觉得老天爷对这母子俩太不公平，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程明轩说，可怜的娃儿，谁让老天爷不长眼呢！娃儿，别哭，别哭……你爹娘给不了你的，爷爷不是全给你了吗？

听了爷爷的话，程明轩不哭了。因为他也觉得自己比其他孩子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三个童子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孙少爷，孙少爷”地叫着，好不威风，就连他的二叔三叔屋里的堂弟程明辕，堂妹程明娴都没有他这待遇。抬起头来看看老泪纵横的祖父，他又咯咯地笑了，爷，你别哭了，没有爹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爷爷对我好就行了，给我十个爹娘也抵不上一个爷爷呢！

老爷子看着憨头憨脑的孙子，哭也不是，乐也不是。

后来的后来，程明轩又长大了一些，他才听一些老辈儿的人讲，父亲从小体弱多病，到十六岁开始一病不起了，为了冲喜，爷爷急急地张罗了这桩婚事，娶了十五岁的母亲进门了。因为都知道程家大少爷有病，所以母亲不像两个婶娘一样出身名门，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和从穷苦人家买来的丫头没什么两样。

程明轩在祖父的庇护和宠爱下成长。

从他十七岁之前，他的一切都是祖父给他安排的，他很享受祖父安排给他的这一切，如同很享受程家大院里的生活一样，认为爷爷留给他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他最欢喜的。

直到有一天，他从学堂里回来，在大门口无意中听到他的堂弟明辕堂妹明娴谈论他们“大嫂“的事情——

明娴说，二哥，爷爷要给大哥娶媳妇了，你知道么？

明辕轻声哼了一下，知道，我爹今儿才到周庄向余兰芷下了聘，哼，兰芷可漂亮啦，本来余伯伯是我爹生意上的朋友，应该等我长大了给我做媳妇的，偏偏让程明轩占了先！

明娴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二哥，你咋还动大嫂的心思呢！大哥听到了，一准拿拳头挫你！

明辕一奴嘴，凭什么好事儿全让他一个人占了！你瞅瞅爷爷对那小子那副嘴脸，什么时候对咱们那么好来着。

明娴忽闪纯真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说，我娘说大哥从小就没了爹娘，爷爷对他好是心疼他，让我别难过。

明辕一戚眉，很不耐烦地说，没爹没娘的孩子多了，没见过谁向他那么横行霸道的！反正我不管，兰芷是我相中的媳妇儿，让他占这么大便宜我就是生气……别老听你娘的，我爹说了，你爹怂包一个，你娘面瓜一只，成不了事儿，你得像我一样……

程明轩瞅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房里，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越来越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在祖父的庇护下要经历一次大的“变革”，让他措手不及。

程明轩是新式学堂的学生，而十七岁，正是开始向往“外面缤纷世界“的季节，十七岁，正是开始憧憬”如诗如画般爱情“的时候，他怎么开能接受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做他的小媳妇儿呢？爱情，需要精神上的平等，而不是所谓的门当户对，他这一辈子要娶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一个真正懂得自己的女人。

程明轩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他觉得祖父现在即将安排给他的课题——娶媳妇，生孩子，做生意，这些统统都背离了他的意愿，他觉得自己应该学会拒绝，应该试着去反抗。而他天真的以为爷爷那么疼他，宠他，只要他足够坚持，一定会让爷爷改变初衷。

第二天，程明轩便强拉上明辕和明娴作陪，一起来到爷爷的书房，明辕和明娴看着肃穆庄严的爷爷一句话都不敢说，大气也不敢出。

程明轩则不管不顾地冲老爷子大喊大嚷开了，反正我不管什么余家小姐，鸟家丫头的，我统统不要，我得上学，我得念书，我得离开这里去法国施展我的理想和抱负……

程继洲有些糊涂了，问道，你的理想和抱负？到法国去？你可是咱程家的嫡长孙，你的理想和抱负只能是程家的生意！你这辈子舞台必然是咱程家大院和程家铺子，你哪里也去不了！

程明轩不卑不亢地站在爷爷面前，我不稀罕什么嫡长子的身份，也不稀罕祖上这点家业，这不，明辕在这儿呢，您还是留给他好了，我只想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放屁！你以为你可以选择吗？你以为你说让给别人就能让给别人了，我告诉你，你出生在这大院里，就注定了你的命运，注定了你要走的路，除非……除非你像你爹那样，早早地就给你奶奶带走了，那都怪不着我，怎么说我都争不过阎王爷！

爷爷！您能不能更长远地看看这个世界，现在咱们国家政局不稳，政权纷乱，发展实业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时机，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咱们这点家资，迟早会被这个**地年代吞没了……我只要走出去，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才能更好地生存，更好地发展。

程继洲开始暴跳如雷，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甭给我扯那些没用的，你昨天就让你二叔向余家小姐下聘了，婚期就定在下个月初八！

我不喜欢那什么……余……兰芷！我连面都没见过，你就让我和她成婚，这不也太……反正我不干，你给明辕好了！

明辕看一眼明轩，又连忙看了一眼祖父，连忙吱吱唔唔地解释说，爷爷，没，我没说要余兰芷呀，她……她是我大嫂哩……

程继洲气急败坏地大吓一声，你不干！？告诉你，这个家可由不得你，让你娶谁你就得娶谁！他突然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孙子此时已经泪流满面，心，一下子被那热泪烫伤了一样难受，稍微平和了下语调，轻柔地说，孩子，要是爷爷让你娶了你不可心的人，你想娶二房，三房，爷爷都不栏你，只要姑娘门风正派，你看成吗？！

这就是祖父所做出了最大让步！

程明轩顿时间有些明白了，也无比地沮丧起来，之所以从小他享受着比明辕明娴都优越的精神和物质财富，是因为他命中注定要成为爷爷手中的棋子，成为爷爷生命的延续，他的父亲早早地解脱了，而他，想逃，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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