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傅河蜿蜒着,穿傅城而过。河水原是清亮亮的,不知哪一年开始,颜色就有些深,但还是绿的,滚着波。又不知哪一年,竟黑起来,稠稠的,没有波,泛出骚腥味来。傅城人就有些慌。这河据说流淌了上千年,是这城的母亲河。傅河变黑的时候,傅城人正顾着“闹革命”。大大小小的红纸、绿纸,还有粉红纸,淡绿、草绿的纸,刷了黑字,贴的大街小巷看不出墙的原色;口号声、锣鼓声终日响不绝,后来还有了枪炮声。这么的忙法,又哪顾得上管河水的事?后来日月长了,见惯不怪,也就迁就了这水的黑色和骚腥味,倒渐渐忘了这河原来是怎样的。忽而有一年,人们忙够了、腻了、厌了、烦了,安静下来,平淡了心,就想起这河的事来了。政府牵头,沿河各单位出资,治污清淤,要将这河旧观尽复了。上游筑了分水坝,下游推土机、挖掘机一溜开进河里,一片嘈杂。其实那一年,不仅傅河里,整个傅城也是浸在嘈杂里的。两岸的马路挖掉旧的柏油,铺了黄土在拓宽;沿两岸枝杈般伸出去的那些街道,也挤满了脚手架。旧的建筑在拆,尘土飞扬;新的建筑在一天天增高,熙攘纷乱。这个座落于群山中的小城,也是古城,真的就要改天变地换新颜了。
从环绕着这城的,最高的一座山上看去,城是常年罩了淡蓝的雾的,那是工业污染的缘故,也证实着这城的工业发达。雾色里,城沿着东南走向的群山夹成的山谷,扩散至两侧的谷口。房屋多已古旧,节次邻比,顺地势高低错落着。白的墙,黑的墙,灰的墙;黑瓦、红瓦、琉璃瓦。街道则多是磨的锃亮的青石板铺就,颇有些古城的韵。
这一日,山上晨雾还没有散去,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便登上山来。雾弥漫在山颠平地的岩石、草丛里,岩石和草丛就忽隐忽现。唯独崖边有一巨石,顶部露于雾霭之上,可容四五人站立。两个少年攀上那巨石,俯望傅城。此时山下是没有雾的,城也清晰可辨。清秀的古城里忽而出现的高高的吊塔和脚手架,于这古城便有些不协调。矮个少年便感叹,拆了容易再建难。没了高檐翘脊,黑砖白墙,没了青石板的街巷,傅城也就不是傅城了。高个少年就反驳,早就该拆!等所有的高楼建起来,傅城才能像个现代化的城市,才能有好的发展前途。矮个少年却坚决不予认同,一来二去,争执起来。争执间,身后便响一声轻笑。二人转头看时,却是这山里放羊的老汉,披件破夹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倒背着手,正望他俩。手里握根牛皮编就的鞭子,柄是黄杨木的,摩挲得溜光。十几头黑的、白的山羊,在不远的平处,低头寻发了芽的青草啃食。
这老汉是有些来历的。原本在城里文华街上开间铺子贩卖字画古董,解放后铺子改了新华书店,他就当营业员。好古文,犹爱《周易》及邵雍邵康节的《皇极经世》,久之成癖,再久之入魔,动辄摆了蓍草给人推算,哄得一般善男信女围着转。不知因何就被定了“一贯道匪”的罪名,关了好些年。后来拾得条命出来,失了家小,丢了工作,。以后,是在市上卖些瓜子、果脯为生,混迹于小贩间。一九七六年四月间,有流星如雨,自苍穹划过。第二日平明,市上小贩纷纷议论。此公闭目垂首,双手拢在袖里,坐于众小贩中,一语不发,听众人瞎掰。后来终是忍无可忍,冒一句:“我夜观乾象,见帝星黯然,紫微不明。今又逢星陨如雨,此国有变数之兆,恐非吉也。”众人似懂非懂。他便指指胸前的像章,做个伸腿摊手状。一个小时以后,此公便在文华街派出所的禁闭室里了。自遭了这难,再出来就买了羊到这山上放,从此不言算命了。
两个少年是相约了每日清晨攀这傅城周遭最高的山锻炼的,常与这老汉相遇,久之熟了。礼拜天或寒暑放假,不急着下山上学,便与老汉攀谈。老汉知晓许多历史掌故,见识不凡。尤精于古文,能背诵极多的诗文歌赋,造诣颇深。此时见老汉站于一旁,无就去之意,就拉了老汉请教。老汉心中似也有些感触,眼望山下,苍然道:“此城距今已一千一百余年,历代增建,虽风格有异,然大略承其旧制,不失幽然秀雅之貌。苍山暮雨,老树昏鸦;绣楼叠翠,深巷藏幽。”说得兴起,挥鞭指向远方群山,“南北二岭,如二龙并卧,护城于其间。历来人杰地灵,才俊辈出,不可繁举。北向,是无际平原;南走,乃莽莽群山。自古又为交通要道,南北物资,多集于此。此城建于山谷低地,易攻难守,不为兵家所重,以是数免于战火,亦是古人建城之苦心了。兵家不争,其周围之城墙又足以御流寇土匪。故此城古朴而富足,实是难得之世外桃源!”叹息一声又道,“近代以来,开凿矿山,兴办工业,断了这城的地气。今又大肆扩建,**古迹。古貌将毁于一旦!想是这古城的气数尽了!”
高个少年是主张拆旧立新的,听了就不服气道:“您老这话就不对了。如果这城老是这个破样子,不随时代发展而进步,那才是气数尽了呢!再说,什么气数、地气的,那是封建迷信!”老汉听罢微微一笑,并不屑于与这少年分辨,转了身欲去。高个少年却愈发说得兴起,“旧的东西未必就全是好的。就像您过去算卦,是糟粕,就要完全摈弃。”老汉听了转回身来道:“小孩子不懂的不要乱讲。老祖宗研习几千年的文化,怎会是糟粕?只是你不识其中奥妙罢了。”少年就大笑了对矮个少年说:“听见了?算命也要称文化了!就算是文化,也是骗人,坑人的文化!”老汉涨红了脸叫道:“你报一下你的生辰,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高个少年气盛,有心让老汉出丑,便报了。老汉闭目默数一阵,睁了眼道:“你父母健在,母亲应有些疾患,生时阳盛阴弱,有一兄方能有一姊,你下面如还有,必是一弟。”高个少年笑道:“我只有一个姐姐。”老汉愣一下,又默念一通道:“不对,你有个哥哥的。”高个少年干脆不予理会了,连声地冷笑。矮个少年知老汉推算有误,不忍他难堪,就**来道:“大爷,你也给我算算,我在家行大,下面还有三个。”报了生辰。老汉算了说:“你也是父母健在,你以后应是二妹一弟。”矮个少年惊喜道:“对了!”高个少年说:“纯粹是蒙的。”老汉似觉得与小孩斗气有些可笑,转了头不再理会。矮个少年向是敬佩老汉学问的,便有些相信,说:“大爷,我们今年就要高考了,您能看出来我们考上考不上么?”高个少年就不满矮个少年相信这类唬人的东西,要出言责怪,却被矮个少年拦了。老汉不看他们,去看自己寻草吃的羊,闻声道:“那须看手相、面相。”矮个少年强拖了高个少年,下了那巨石到老汉身边来。老汉先看高个少年,看完就吟四句诗:
龙生龙来凤生凤,此城东南有根生。
项王叱咤争霸处,可有八千子弟兵?
又看矮个少年,看罢亦吟出四句来: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诸葛尚有祁山恨,当回头时且回头。
两个少年听了不知其所以然,待要问时,老汉已赶着十几只羊下山去了。山间雾移了来,人和羊就都在雾里了,朦胧中移动着,转过山脚,渐渐消失。
远看傅城东南,隐约可见的,便是这城附近最大的国企——矿山机器厂了。高耸的烟筒冒着青烟,工房排排立着,泛了绿的树木杂于其间,遍布了整个山坳。再往南,是矿机的工人新村,房屋一直建到南端的山脚,密密麻麻,足显矿机人员之众多,非一般企业可比。傅河闪着光,将厂区与工人新村隔开,只在河上架了水泥桥相接,河在这里转个大弯,流入傅城。
许多年过后,高个少年偶尔与母亲闲聊,母亲说起,她的姐姐前面确有个哥哥的,生下来就没活。高个少年听了,想起放羊老汉的话来,惊得目瞪口呆。
许多年过后,傅城周围的矿山已开采近百年,终是资源耗竭。以服务矿山为主营的矿山机器厂失去了生存的动力,走入困境。不仅如此,傅城其他企业也因过于陈旧而日渐衰落,经济负担日益加重,过往的富足时尚一去不返。这千年古城在时代的发展中,落伍了。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2章:小件车间”内容快照:
『小件车间』
第一章这一年夏,傅城滴雨未~,傅河有历史记录以来~断~,两岸生长了多年的垂柳、国槐,忽而就~枯起来,继而落叶,一夏里枯~太半。专家分析,树木枯~并非因傅河断~,乃是周围矿~无节制开采,截断了地~~脉所致。当然,与天气炎~、~旱也有一定关系。杨~却坚持认为,树木枯~就是傅河断~闹的。矿~已开采近百年,也没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