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蔡州的官道上，有两人正缓缓前行。在前的一位，年逾而立，头戴玉簪，身着青衫，骑一匹紫骝驹，饱经沧桑的脸上呈现出几分惬意，气质潇洒，神情恬淡；在后一位，书童装扮，约二九年华，肩挑一担书籍杂物，显得有些疲倦。

时值春末，青阳斜照，软风熏面，主仆俩刚踏入山谷，却见烟岚锁碧，平林如画；处处繁花吐艳，莺啼燕舞；一派红娇翠嫩景致，不禁触动起青衫男子的诗兴。他随口吟道，“香重**染，梦随烟水来。天涯风雨客，潇洒上高台。”

书童道，“老爷，今日您似乎心情很好啊。”

青衫男子道，“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想我秦少游两次科场失意，对仕途本来早已失望，但此次经苏子瞻老师鼓励再入科场，得中焦蹈榜进士，我已是别无他求了。只想在这蔡州安心做一名教授，为蔡州的百姓尽一点绵薄之力足矣。”

书童疑惑道，“老爷，此次是您首次上任，以后还有大好的前程，您怎么就说只安心做一名教授呢？您不是常说:人应该有抱负有理想吗？这会儿就那么知足了？小的实在不懂。”书童是他的仆人，名唤清茗。

少游道，“你年纪尚轻如何知道这涉仕途如涉冰山火海，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人虽有理想，但是除了自身不断努力的学习外还要等待机缘的到来，那时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方可成功。”

听了他的话，清茗心中一片茫然，虽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在他想来，人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获得成功，就好像他前两次科考失败（元丰八年1078-1082年），最后还是中了进士（元祐初年1085年进士及第，授定海主簿，调任蔡州教授。），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他却还在感叹这许多，思及，不禁叹了口气。

“小鬼头。”少游道，“你这又叹个什么气？”

清茗见他一脸的快乐，也不忍破坏他的心情，道，“没什么老爷，您瞧，这乌云都快盖顶了，想是要下大雨，我是叹气按咱们这样的行进速度，恐怕要变落汤鸡哟。”

话音刚落，天空中零星洒下雨点来。

“你这小子还真是个乌鸦嘴，一说就来，快点赶路吧。”少游调侃他道。

清茗粲然一笑，目光向前扫荡着道，“老爷，我见前面好似有人烟，我们快去暂避一下，等雨停了再上路吧。”

少游放眼望去，只见三里开外有一座房屋，于是二人快速朝前奔去。

近前却见是一座古庙，篱墙崩缺，藤蔓缠绕，瓦砾铺地，两扇柴门破旧不堪。霎时，雨落如珠，春雷隐隐，主仆俩迅速进去，将马拴在门口的大树上，挑担入内；见到庙内佛像丢了一只左手，香案上尘土掩盖，香炉和烛台斜倒着；再抬眼，又见门窗上蛛丝网结。房顶的横梁上垂吊着几匹残旧的布，在微风中飘动。

清茗打开书柜一看，并未被雨水浸湿，顿时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少游最爱惜书籍，而且此次所带的都是经他精挑细选的，若是弄**很是可惜。

“大人，我去寻些干柴来生火，把湿衣服**来烤干再穿，不然着了凉就麻烦了。”清茗道。

清茗来到后院，见一间僧房里堆着柴禾，便捡起一大捆抱至前厅，生起火来。主仆二人正欲去衫烘烤，却闻一声马叫，只见烟雨中现出两个瘦弱的身影。

待近前来看，是两名女子，觉着诧异。

再见此两名女子样貌，一位姿容绝俗似霞光照水，形态翩然如弱柳扶风；外罩一袭白绒氅，约莫二十岁。另一位也是娇媚可人，着一身淡绿色衣服，约二八年华，右手拎着一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青布，左手扶着那女子的右胳膊，尤其那双美目，十分灵动机巧。两人虽被雨水淋湿，看上去有些狼狈，却别有一番风韵。

她二人见此处有男子，心中也万分惊异和羞怯。突然，那着白绒氅的女子打了一个喷嚏。

少游见状，心中不忍，彬彬有礼道，“若二位小姐不嫌弃，请进屋里来吧，适才家童已生了火，这多雨时节，天气寒凉，也好取取暖。”

那穿绿衣的女子，右手轻摇了摇着白绒氅的女子，并向她眨了眨眼。那女子郝然领会，轻**了点头，头始终向下微微的低着，俏脸酡红，宛如树上的红桃。

绿衣女子道，“谢谢先生好意，那我们只好打扰了。”

于是二人被让了进去。

少游吩咐清茗在旁边找来一张破旧的方凳，请那穿白绒氅的女子靠近篝火坐了。那穿绿衣的女子服侍她完毕后，揭开竹篮上的青布一看，惊呼道，“糟了，姑娘，词稿全部弄花了，大部分字迹模糊不清。”

白衣女子见状，眉头紧锁，甚为痛惜道，“难道我跟这些词真的如此缘分浅薄？”

“姑娘，您也别太往心里去了，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去抄回来就是了，反正它也不会跑掉。”绿衣女子安慰她道。

白衣女子沉默不语，神情有些忧郁。

见此情形，少游道，“请容在下打扰，这些词稿可否借我一看？”他实在很好奇，不过几篇词稿却能令佳人顿时花容失色，想必不是一般词作。

白衣女子欣然答应，叫绿衣女子递给他翻阅。

他接手一看，十分错愕。他本以为会是子瞻，或者庭坚、张耒以及补之的词作，没想到却是自己的词作。其中依稀可辨的是一首《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敢问小姐为何会喜欢秦观的词作呢？”少游问，

“先生这话问得奇怪。”绿衣女子道，“喜欢一样东西有时是不需要理由的。”

“不，我喜欢他的词工丽思巧，给人以无限的遐想，而且情真意雅，咏来如甘泉在心，春风在耳，我想他一定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真君子。”白衣女子慨然道，脸上骤然泛起一种沉醉的神情。

少游在一旁竟看得有些痴了。清茗听得有人如此的喜欢他主人的词作，心中无限激动，在一旁吃吃的笑。

绿衣女子道，“先生您是不知道，我家姑娘每次收集到秦学士的词作都会迫不及待的按词曲来演唱。这次我们也是去收集词稿的，因为前几个月收集回来的词稿还没来得及细看，结果房间里的烛台打翻着了火全给烧光了，姑娘伤心了好几天呢，没想到这次又被老天爷给收回去了。唉！还不知道姑娘会伤心多久呢。”说着也沉下了脸。

“词稿没了可以再补，姑娘又何必如此介怀？”少游开解她道，“难为你对这个‘赢得青楼薄幸名’之人的词作如此喜爱。”

“小女子觉得先生这话欠妥。”白衣女子道。

少游讶异道，“哦？我却听闻他薄幸名声在外，人所鄙弃。”

“难道在先生眼里，人都是完美无缺的么？”白衣女子问？

“天地皆有残缺，何况是人。”少游道。

“那么您却为何就此断定一个人的人格呢？”白衣女子反问。“请问先生，秦学士和柳三变相较如何？”

少游当下被问得有些尴尬，一时答不出话来。是猜不透她问的是两人词曲造诣上的比较，还是薄幸名声的对比。

他揖手道，“在下倒愿闻其详。”

白衣女子道，“小女子以为，一篇文章的成就和作者的经历息息相关，如果一个人没有深刻的经历是写不出令人动情的词句的。谁家年少不轻狂？连圣贤都会有犯错的时候，但只要能认识自己的错误，真心改正，就一定能被人所接受。将来后人定会记得他身上的光环而淡忘他的过错。如晚唐诗人杜牧，他也曾留连于烟花柳巷，但后来觉悟了，严格律己，一样受后人的尊重和喜爱。”

闻言，他无比震惊，思想眼前这名娇弱的女子竟有如此与众不同的想法，和一种宽容的胸襟。不由的对她产生了好奇心，似乎她就像是一首优美的词，蕴含独特，意味深长。

“姑娘高论，在下自惭形秽。”少游诚然道。

“小女子妄言，让先生见笑了。”白衣女子谦虚的回礼道。两人之间总有一种欲近却远的感觉，谁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出于礼教的约束，还是刻意的疏远。

此时，却见雨中走进一男子，仆人装束，身材瘦削。入庙后，目光很自然的掠过少游和清茗，形色匆匆的道，“姑娘，那老不死的金老娘正在生气呢。我按您的吩咐回去准备马车来接您之时被她知道了，就将我打骂了一顿，说我不劝着您，然后才赶我出来接您。我们快些上路吧，迟了恐怕皮肉又要受苦了。”

白衣女子听着，淡淡的蹙了蹙眉，神情忧虑，对绿衣女子道，“我们走吧。”临走前对少游行了个万福礼，话别道，“萍水相逢，得先生收留避雨，小女子感激不尽，若他日有缘再向先生致谢。”

“姑娘实在客气了。”少游道，“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希望有缘能亲闻姑娘奏曲。”

“小女子荣幸之至。”白衣女子道。

说罢，主仆三人便匆忙而去。望着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中，他心中莫名的涌起一种失落感，是因为他们的离去，还是因为自身的多愁善感而引发的情绪，他自己也无法分清。

忽地，一阵凉风袭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紧接着打了个喷嚏。

清茗道，“老爷，别看了，快点脱掉这身湿湿的衣裳，换上新的，否则着了凉，今晚就要在这破庙里过夜了。”

于是，主仆二人便开始烘烤衣服。可他和那白衣女子的一番谈话总在他脑海中盘旋。他想，当人在一生中所获得的成就和价值于社会上占一席之地时，他曾经所犯的错真的会被人淡忘吗？也许它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被自己的光环掩盖，但是它却被深刻的烙在了自己的记忆中，而且还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想起它来，甚至会越来越清晰的感知到。这也许就是良心的发现吧。

他就这样无边无涯的想着，大概有一个时辰之久。此刻，雨停了。他们打整好行李和细软，牵过马，从破庙里出来。

经由春雨洗涤后的山光水色别具一格，只见山明水秀，春风贻荡，香浮露涕；草树烟光，怡神悦目，不禁使人心扉灿然；仿佛人心与自然一体相连。

主仆二人踏着泥泞，朝前走着，大约又行了七里，绕过这个大山谷时，已是薄暮西垂，眉月初升时刻。这时，却见前方那片翠竹林上升起一股白烟。

清茗笑道，“这一路总算老天照顾，下雨有避处，天黑有瓦遮头。老爷，您看前面有人家正生火烧饭准备款待咱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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