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生的小服装店还是让苏绮萌彻底厌恶了。没有经典的东西，没有懂搭的顾客。她在店里看了三天后打电话给娟生，说她做不来。娟生很爽快的说没关系，要她拿上应得的工资。

苏绮萌没按娟生说的做。她得另寻事情做。她希望可以有机会让自己的设计天赋施展出来，但这个梦想太遥远了。她只是二流高校人文系毕业的大学生，没有考研，也没有学过设计。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应聘一个什么工作，什么都好。只要规律的上下班时间，定期的发工资，有节假日，就能觉出生活平淡的美好。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发现她有绘画天赋，就要求她去学美术。可是那是的苏绮萌叛逆的像野马，没有等待被别人说服的余地。于是她读书，听摇滚，早恋。她从来没有觉得梦想会距离自己有多遥远。她那时多么不够现实。

许多年以后，她觉得自己确实不够现实。现在开始希望延续母亲的观点已经很不现实。想要涉足时尚业不现实。不去应聘文秘工作不现实。与他分手也不现实。

现在北京通县的房子是租住的，自己东拼西凑挣来的钱加在一起可以维持生活，而且有时候的进账还能让她奢侈一下。但是每次跟家人打电话时，母亲都会很生气，责备苏绮萌没有正经的工作，也没有男朋友，太不像话。也许她是对的。

两个月前，苏绮萌为了证明自己能养活自己，给母亲买了一条VERSACE的丝质围巾，灰色系的几何图案，围巾的一端印着美杜莎头像的LOGO。很适合她。苏绮萌知道她一定会很喜欢，她很了解她。

她告诉母亲，这条围巾的牌子叫范思哲。

其实苏绮萌对时尚的热爱也全是受母亲的影响。90年代在中国比较盛行的时装杂志就是《上海服饰》，那时母亲会定期买回来，苏绮萌就窝在沙发里翻看。后来又有了《瑞丽》。母亲不会在意那些品牌，只是看看样式。而苏绮萌不同，她喜欢去看那些牌子，看那些风格相近的时装是否都是出自同一位设计师。后来《VOGUE》进入中国，成为苏绮萌不离手的时装杂志。

这天上午，她把娟生的店盘点好之后才回住处。在附近的市场上为自己买了好多蔬菜和水果。

苏绮萌住在一栋旧楼房的五层。一间30多平米的屋子。窄小的门廊旁边有厨房和厕所，对面是一间敞亮的房间。

房间里靠窗放置着一张简陋的长桌，没有抽屉和柜子，只是一张简简单单的桌子。桌子上堆了书，杂志，本子，笔记本电脑，散落的彩色铅笔，一些瓶装护肤品，还有两瓶香味独特的香水，浪凡的RUMOUR和巴宝莉的经典木盖男士香水。几张CD。桌子下面的地板上也有一摞一摞的书和CD。桌子旁边是一张低矮的床。白色的床单上摊着一张轻软而厚实的方格纹被子，看起来很舒适。枕头边堆了好多书，还有一个随便记一些东西的笔记本。

对着门口的整面墙上布满了从时装杂志上剪下的奢侈品广告和时装大片。层层叠叠，也有苏绮萌自己画的手稿，以及洗出来的照片。几天前从杂志上撕扯下来的MOSCHINO香水广告也贴了上去。这面景象壮丽的墙让女房东很生气，苏绮萌在第一时间向她保证，搬走后会将这面墙重刷一遍。

门旁边放着一个衣橱，塞得满满当当，柜门没有关严，几件衣服被倚在了外面。抽屉也开了一半，一些衣襟垂下来。整体来看，就是一只即将爆炸的危险品。

窗帘是苏绮萌从花布市场上淘来的，酱紫色打底，粉蓝的大波尔卡圆点。

床边放了一台SONYCD播放机。

她按下播放键，是林恩?马莲的专辑，《Anotherday》。转身去厨房做饭。

其实不能称之为做饭，只不过是清洗水果和蔬菜，去皮，切块，做一大盘沙拉。苏绮萌的最爱。

她捧着一大盘新鲜的沙拉靠床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很蓝，很近。歌已经唱到了《Youweren’tthere》，苏绮萌心里一阵刺痛，关掉了CD。这时才听到手机在上衣口袋里震个不停。

“喂。”

“苏子。”听声音就知道是李彬魅。

“你怎么了？回来了？”李彬魅在新西兰留学，一直是苏绮萌最好的朋友。以前的大事小事都是两个人一起拿主意。一起参加考试，一起购物，一起煮饭。

“干嘛呢？来公主坟接我！”

“你怎么回来就入坟啊？”

“别废话了！还没下机场大巴呢。我去你那儿住。快过来。”

挂断了电话。

苏绮萌还是有点发蒙。匆忙脱掉家居服，套上一条白色棉布连衣裙和那件小西装，抓起包，换鞋出门。

今天是周日，地铁里摩肩接踵。车厢上层悬浮着啫喱和头皮油脂味道，低头能闻到廉价香水味。这里变成了最没有尊严和隐私的世界。一切细节，气味，都无法掩藏。苏绮萌可以看到身前的妇女衣领处的线头，头发上的皮屑。对她来说，这些细节的不精致，可以让一个人的品位和生活态度完全被否定。

苏绮萌对公主坟一带不很熟悉，和路人打听了一下才找到机场大巴的停靠站。

李彬魅正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抽着烟。

新西兰的太阳一定很大，她黑了一圈，再加上一件水蓝色的拼接棉布长衫，和夸张的耳坠，衬得她一身异域风情。苏绮萌走过去，拿掉她手上的烟，顺手熄灭在一旁的垃圾桶里。她发现李彬魅穿了一双VERSACE的鱼嘴高跟鞋。

“苏子。飞机晚点了，要不早就电你了。”李彬魅笑得灿烂异常。苏绮萌帮她拎起行李。

“你又闯什么祸了，这时候回来？”她们彼此之间太过了解，没办法有任何隐藏。

李彬魅耸耸肩，意思是，回家再告诉你。

“吃饭了么？我刚才在家拌了好多沙拉。你要是想吃饭的话家里没有，可以在外面吃。”

“我就吃健康食品了。”

苏绮萌开了家门后，李彬魅大步的冲进去，在屋子里大叫。

“我就知道你又会做一面墙！哇，这是我最喜欢的超模！”

苏绮萌一边给她找拖鞋一边听着她一个人在屋里叫唤。

她一手拎着拖鞋，一手拖着李彬魅的行李箱。彬魅已经把CD机换了光碟放着梁咏琪的专辑。

“吃吧，没有唾液流进去。”苏绮萌把自己吃了一半的沙拉递给她，“不够的话我再去切。”

“即使有我也无怨无悔啊。你确定这是你两个小时前为自己一个人做的量？”

“嗯，我是想不停地吃，吃一下午的。”

两个人一起靠着床在地板上坐下来。苏没有多说话，她看到彬魅回来很开心，一种曾经很寂寞的自怜涌上心头，又在揣测她在异国他乡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把CD的声音调低一点，李彬魅很敏感的看了看苏绮萌。

她嘴里还嚼着黄瓜片：“我像有恋父情结的人么？”

“有时候很像。没法形容的时候。喝点什么？”

“有高乐高么？”

“你别这么刁行么。”

“那就桂花茶吧。”

苏起身去倒水。一杯桂花茶，一杯咖啡。她知道，李彬魅需要时间整理语言。即使她回来之前，包括在飞机上可能都一直在想该怎么讲述。她接过茶杯。

“我们学校有个教授。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老人家。我想我爱上他了。”

“然后呢？”苏知道，她一定是在头脑里准备了一篇冗长的故事的，可是话到嘴边反而变得简练了。

“我觉得他并不是很喜欢我，但是我们一起参加学校圣诞派对的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了……你知道的。”

“出事了？”

“那倒没有。最让我难以相信的是，我的第一次竟然被我自己就这样，白白送给了一个老头。”

“你觉得那天快乐么？”

“他说他会娶我。但是他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儿和两个几岁的儿子。而且，他的家庭很和睦。”

“他不会娶你的，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可是他说的时候太诚恳了，我不能不相信他。他说他不是因为觉得我新鲜，而是因为我让他觉得自由。”李彬魅喝了一大口茶水。

“那他就更不会娶你了。你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也就变得不自由了。”苏绮萌突然很生气，她无法忍受李彬魅的不清醒。

“我不会让他不自由的。他想要什么都与我无关啊。”

苏绮萌很想给她个耳光，但是她只是站起身。“那以后你们有接触么？”

“有，但是很少。只是比较频繁的相互写小纸条。那样一个老头，也会有还童的时候，让我觉得自己很伟大。”

苏绮萌无力的靠在门框上。她很绝望，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了解那个教授，而且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李彬魅。

“苏子你看，这是那老头送我的鞋子。”

“我来时就注意到了。我还在纳闷你怎么会在那儿这么阔绰。难道一双范思哲就把你笼络了？”

“不是，只是向你炫耀一下。”

“你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为了这样的物质满足，还是精神需求？”

李彬魅没有回答，她需要思考，需要平静。“让我洗个澡吧，苏子。”

“去吧，水别开太大，凉。等下我把浴巾放到厕所外面，你洗完自己拿。”

“知道了。”

屋子里又剩下苏绮萌一个人，她看看手机，收到了一条陈铭的短信。那天一起吃过饭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只是几天的功夫，就几乎不记得这个女孩的样子了。短信上写，我联系了一个明天的面试，一起去吧。

苏绮萌回了一句，最近没有时间了，改天联系。

发送短消息。

李彬魅洗了好长时间，也许她**着身体在狭窄的浴室里想了很久。

“我睡觉了，苏。”

“睡吧。”苏绮萌走到窗边拉好窗帘。房间里瞬间阴暗下来。

“你这儿真像家。苏子，特别像。”说完，李彬魅裹上苏的方格被子躺下去。

苏绮萌坐在桌子前，打开电脑。屏幕映出她清瘦的脸，狭长的眼睛在微蓝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她想去网上看看招聘信息，公司文秘，市场营销员，酒店公关，接线员，清洁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做什么可以使她逐渐接近时尚。那些成功的时尚人士，都有丰厚的资本，良好的出身，从小就随家人出入各种大品牌时装发布会。而苏绮萌只是小时候看过时装杂志而已。她信仰世界的不公平，但同时又信仰个人的努力。当事情真正成为僵局，她也会去追问宿命。

宿命永远没有回音。

他的离开，永远没有回音。

“苏，你就像是我的宿命，让我不能离开你。”

但你还是离开了，那么彻底，那么决绝。在你心里，是否还有关于我的略显美好的记忆。

苏绮萌想起他的怀抱。她扑到他怀里幸福的尖叫。他们在浴室里接吻。他不许她喝太多的咖啡。他们**时的**。他出门前为她整理衣领。

……

“苏子。”李彬魅醒了。苏绮萌站起身去拉窗帘，窗外已经和房间里面一样黑暗，她又把它们拽了回去。

“又想他啦？”

“是啊。有时候想他太多会掉眼泪，我想我是病了。”苏绮萌说着转身走进厨房。

“我们一起去买菜，回来我做饭好么？”李彬魅厨艺很好。

“好吧。拜托你别穿范思哲好么。”没有提问的语气。

李彬魅耸了耸肩：“先让我看看厨房里有什么。”

冰箱里只有几个鸡蛋，一罐蜂蜜，一罐沙拉酱，和今天中午剩下的蔬菜水果。橱柜里只有速溶咖啡，各种茶包，盘子和碗筷。

“天啊苏子，你把这叫做厨房？”

“我又不喜欢做饭，你知道的。”

“我们还是去家乐福吧。”

几个小时后，两个女子，在家乐福超市里推着堆满了食物和厨房用具的购物车准备结账。芝士，橄榄油，挂面，香肠，胡椒粉，汤匙，榨汁机……所有可能用到的食料和厨具都被李彬魅搜刮了一遍。收款员惊愕表情证明，这样消费的顾客不是很多。

总计784.36元人民币。

苏绮萌皱着眉头看着李彬魅，从钱包里一张一张的抽出红色的百元人民币，摊在款台上。李彬魅憋着笑。六大包塑料袋，一人三包，晃晃悠悠的出了大门，过马路。

“苏子，你那胳膊好像随时能断掉。”

“还不是拜你所赐。”

“你又钱紧了吧？”

“你猜呢。”

她们放下手中沉重的袋子。“我觉得你应该早点嫁人，家里的厨房太不像家了。”

“你睡觉前还说我那儿像家呢，又变卦了。”

“那个家是精神上的，我现在说的是物质上的。”

“你总是对的。”

一辆出租车在她们面前停下来。司机打开后备箱，下车帮她们拎袋子。

“太重了。苏。要是真穿了范思哲去逛超市，回来鞋跟也要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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