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石宇明的约会让苏绮萌变得烦躁不安。她需要被爱，但此时却心生恐惧。只是见过三次面就可以说爱的男人，是否可以被信赖。石宇明英俊，冷静，懂得适可而止。他的思想仿佛永远无法被猜到。他却可以给苏绮萌所有她需要的，想要的。

只是她没有精力去重新面对另一个男人。与他的情感经历，是一场灾难，这场灾难让苏绮萌无法健全。

那天晚上，苏绮萌的母亲打来电话。

“小萌，你明天在家吗？有应聘吗？”

“没有。应该在家。”苏绮萌很了解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心里一阵失落。

“我明天和你爸去看你。”

苏绮萌很想告诉她明天有事不在家，但她还是犹豫着同意了。“你们大概几点到啊？”

“中午吧。十点半左右。”

“我去接你们。”

挂断电话，苏绮萌转身坐在桌子上，用双臂裹住自己。

苏绮萌和家人疏远了已经很久。那些和亲人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太多的叫喊和沉默，让她对血亲心生戒备。那时她的确叛逆，任性，却从未有过邪念。他们却将她否定，没有信任，没有自由。亲情是一种什么情感，苏绮萌已经很久没有过体会。那些沉默的，刺痛的，那些责备的，扭曲的，让她把关于亲情的很多东西都否定了。

她曾经选择过所有被母亲和父亲否定的东西。摇滚，KTV，香烟，“一”字领T恤，暗红指甲油，还有自残。

她记得中学时，独自站在教学楼顶上，俯视着城市的街道，抽着烟。记得每次和父母从激烈的争吵到伤害似的沉默，她就和李彬魅一起去KTV发泄。

那就像是一段发了霉的日子，家里的空气愈发污浊，冷淡。无法驱散的怨念，无从交谈的心事。苏绮萌心中的想法，在亲人永远的误解中，生根，发芽，畸形的成长，开了花，结了果。它们只成为永远的病态。

这一夜，苏绮萌梦见幼稚园时期的自己，那是夏天的午后，阳光穿过层叠的墨绿树叶弥散着圆形的光斑。她坐在秋千上，母亲穿着白色的长裙还有和阳光同样颜色的上衣为她推秋千。秋千那么轻盈，母亲那么高大。她在摇荡中快乐的尖叫，那么开心，那么安静。

醒来。眼泪阴**枕头和几缕头发。凌晨四点十分。再也不能睡着。

苏绮萌虽然不太亲近家人，但在外漂泊的时间里，已经磨去了不少了棱角。为了不被他们指责她的生活条理，她把房间规制整齐。为了不让母亲生气她的打扮，她出门时只穿了图案T恤和牛仔裤，没有化妆。

一家三口相见时，苏绮萌心中发窘，但是还是笑着迎上去。这本该是拥抱的时刻，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过，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小萌，我们先找家饭店吃点东西吧。”母亲穿着卡其色套装，总是有距离感。

“行啊。我请客吧。”

苏绮萌不知道他们听到她这样说心里会不会踏实一点，至少她可以证明她能养活自己。

他们走进一家重庆菜馆。竹制的的桌椅和墙面，还有许多植物。三个人相对而坐的时候，没有语言。一切都太安静了，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持久的笑容。苏绮萌能听到母亲或者父亲轻轻的叹息。

一顿饭的时间，几乎没有完整的对话。苏绮萌看着餐盘里的菜渐渐减少，然后起身去买单。

父亲和母亲一起去她的住处。苏绮萌在前面走，父亲和母亲在后面。她习惯了北京的快节奏生活，步伐很快。父母已经跟不上她的生活频率。他们在清闲的小城市中生活，虽然收入不菲，但是无需快节奏。苏绮萌这样的步速，也许让他们心生凄凉。

苏打开房门，请他们进来。房间里有一股浪凡香水的气味。母亲进去后第一时间看到那面满是杂志页的墙。

“你把人家房东的墙弄成这样，人家以后还怎么租给你房子啊？”

苏绮萌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赶忙转过身，去厨房烧水。责备永远在一切之前。这么多年，这么多没有被包容过的责备，都成了心中深深的积怨。一触即发。无法掩藏。

母亲没有察觉。父亲一直都没有话说。他只是偶尔跟母亲拌嘴，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

苏绮萌趁烧水的时间洗了点水果端到房间。母亲坐在床边，父亲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苏绮萌不断告诉自己，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却始终找不到话题。

“有男朋友了么？”母亲问她。

“没有，目前还没有。”

“你是不是还喜欢那个男人？”

是他。他们曾经逼迫苏绮萌离开他。“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也应该找个男友，差不多是时候了。”

苏绮萌去厨房关了火回来。“没有合适的。”

父亲在一旁翻着桌上的书。“你妈我们俩都准备给你在北京买房了。”

“我不用你们花钱了。”苏绮萌很恼火，但是语气很平静。

“给你买了房子。在这里办婚礼，然后再回家回拜一下就行了。”母亲希望她早点结婚。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我还不想结婚。”

母亲生气了，她站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就是不用我们操心！你都大学毕业了，还没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你怎么能这么不思进取！”

苏绮萌平静的说：“我不想跟你吵。我不觉得嫁了人就是进取。我的工作像样但是也能养活自己。”

“你这年纪大了翅膀也**是么！”

苏绮萌没有再说话。她害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又会掉落下来。她转过身，去厨房洗杯子，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听不见房间里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呼吸声。那么沉重。

她端着两杯桂花茶，放到桌上。母亲故意无视她的存在。这样的情景已经被重复过无数次，即使无数次的重复也无法使苏绮萌麻木。心会痛。是一种习惯性的疼痛。他们的到来带走了她生活中的氧气。她此时只想独自，无需家人。

苏绮萌出了口长气，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件卡其色的尼子大衣，递给母亲。

“这件风衣你拿去穿吧，我不喜欢了。不过不会过时。麦丝玛拉的。”麦丝玛拉，MaxMara。

母亲没有原谅苏绮萌。她接过衣服扔在**，没有说话。

这件麦丝玛拉的风衣是苏绮萌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只是因为喜欢，而没有要穿在身上的打算。它已经成为了苏绮萌的收藏。舒适的材质，裁剪立体，做工精致，穿在身上很大牌。她只是觉得，应该给母亲一件礼物，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是自己心爱的东西。这样的给予，就像是一种偿还，或者是一种交易。

直到傍晚，母亲都一直没说过几句话。只有苏绮萌和父亲的交谈，父亲和母亲的交谈。

父亲说他们该离开了。她心中涌起一种怜悯。对于自己和家人的怜悯。这一切，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抱，无法交流。无法信任。

一瞬间，大家都力不从心。

母亲拿走了麦丝玛拉的风衣。他们走时硬是要塞给苏绮萌三千块钱。她很是过意不去，推来推去，差一点又要吵起来。最终没有拿。从她独立的那天起，他们的钱就再也不可以被她挪用。

没有什么道别的话。

苏绮萌看着父亲和母亲上了大巴离开，她向他们挥手。但是她知道，他们一定看不见。

苏想独自走回住处。城市中的雾气让一切都显得肮脏，虚幻。大厦间有车辆行驶的声音。人行道上有女人高跟鞋的敲击声。这座可怕的城市会呼吸，吸走情感和意向。只留下伤痛和人群。

苏绮萌突然想要叫喊。她缺少的，不止是爱，还有一个模具，可以把心脏放进去，让它不再畸形。

她想到小时候自己书包里装着的CD机和碟片，书桌上摞着的笔记本，没有用完，上面有不专心听课时的涂鸦。她想到了家人，想到那些接连破碎的亲情。她想到了他。她和家人吵架，自残，他会**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那温暖而**的吻，让她的心贴向一边。

苏绮萌走进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橙子味的PEEL，和一支火机。已经很久没有抽烟，瞬间感觉到火焰近在咫尺的温暖，眼泪掉下来。吸入胸腔的烟是温热的。吐出，白色的烟在眼前弥散开来，那么轻盈，那么安静。她伸手挥去，害怕它们继续散射街道的灯光。

苏就这样走了很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城市的光把天照得发红，夜晚如此浮躁。月亮是红色，路的尽头是红色。她看到富丽广场MaxMara的广告牌。Max美丽，Max平静，Max寂寞，Max距离。

美丽最大化。平静最大化。寂寞最大化。距离最大化。

萌萌，妈妈来给你推秋千。

萌萌你看，这是影子，那是太阳。阳光不能照到的地方，就是影子。

她的世界里有很多阳光无法照到的地方。她的青春期，她的过去，布满了影子，和伤疤。苏绮萌轻轻抚mo着自己的左臂，上面还有凸起的疤痕。那是一种盲文，只有自己能读懂的盲文。曾经以为它们会消失，会平复。但时间证明，它们已经被铭刻，即便盲目，也无法将其忽略掉。它们会伴随苏绮萌，直到她衰老，随皮肤变成皱纹。或者直到她死去，随她的身体，一起烂掉。

苏绮萌又点燃一支烟。她还不想回住处。那里刚刚有过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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