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爷那时节,凉州府出了不少的举人老爷,有名者多了去了的,比如,王化南、李蕴芳、张恢、郭楷。光是乾隆一朝,武威县就出了整四十个举人,这些个举人老爷披红挂花从西安回乡来,立刻就有千般甜万般暖的新朋友四面里围拢了过来,自不必说以前那板着脸子的衙门公人、富家商户都争着来拜帖子、送馈呈,就连知县、知府、道台老爷们也是鸣锣开道,不管多远的路,一定要登门一叙,平起平坐的,新举人老爷一应物事更是周密安排。若是举人老爷上京中了进士,三年散馆,不管到啥地方做得官,不几年就有大笔银子寄来,马上造起豪宅子,买下好田产,相比而言,凉州城那些商户算个甚东西?直把沾亲带故、左邻右舍们骇得丢了魂似的,见了就腿肚子发软下了跪,眼里艳羡得滴血水。所以,凉州人但凡有些资产的,都格外在娃子进学事上比拼。
眼看到乾隆末年,凉州又出了个神童,叫张澍的,十四岁就中秀才,十九岁当了举人老爷。嘉庆四年(1799)赶上己未科会试大比,他中了进士,年龄才二十四岁。亲戚、乡宦们早凑足了银子,唆使他爹爹张应举飞奔北京去沾喜。他爹爹冬天从北京回乡时,好大的派头。进了凉州府地界,庄浪教谕护的彩轿,古浪教谕接轿送入武威县双大乡,武威知县早就侯了多时了。那武威知县排了仪仗,吹吹打打地往西行来。到城南门十五里远,换了高头大马,一干公人扶进士的爹爹上马,真个是雪尽马蹄轻。恰到了红崖,一溜儿尽是车马店,端的都是丈二高的白杂木门板,挑着灯楼子,乱摆着些木轱辘大车,收粮的、运炭的、贩皮子的,哗啦跑出来经见世面。不期想进士爹爹骑的马给受了惊,一尥蹶子,把进士爹爹摔了个球朝天。
这还了得。几个公人上前去,劈头夹脑地拿鞭子抽这些冒失的店客,撵了个鸡飞狗上墙。进士爹爹叫人扶坐起来,新衫子糊成个土褡裢,红眉赤眼的,看看是丢了人气。知县过来给他掸土,武威县教谕作揖说:“大人且慢。据学生的观察,此处店家,尽是五杂六混之人,走艺卖当的,不受教化也。古人云,人顽地硬。也是学生的疏忽,平日里少叫讲生到此地皮上宣讲圣谕。学生以为,新老张太爷今个受此惊吓,断要拿出个由头来,叫五杂六混人等晓得圣贤之道全凭读书,所以,学生想出个注意,须要这地皮上的学究,飞速前来,一则为新老张太爷掸尘,二则牵马坠镫,好叫顽民知道教化的厉害。”知县听了,拍手叫好,当即着人催传里保。里保到来,跪在土尘里,连连磕头。知县跺着冻足,呵着手说:“本县问你,你要照实回答。”里保忙说:“小的明白。”知县问:“你先具上名节来,与本县核实。”里保赶紧报上姓名、三代等履历。知县又喊人叫里保验斗箕(指纹),里保摁了红指印,知县端详半天,呵着热气暖手,说:“权且信你,回衙后本县还要追究。”
进士爹爹也冻得跺脚,顾不得许多,自家掸尘,被教谕老爷挡住了,陪罪说:“千万先仔细等着,务要体面人掸尘。”
这时,听知县问:“里保,你可知罪?”里保忙说:“知罪。”知县说:“知罪就好。下面。请教谕老哥安排给他听。”教谕走前,深深向知县一揖,说:“代劳。本谕先问你,你可知圣训?”里保说:“这个最最知道。”教谕紧说:“那你先背一段与本谕听。”
里保忙向南方一拜,背道:“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穆,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刚背到这处,忽听教谕大声喊停,骂道:“混帐东西,你知什是法律来没?你平常不认真约束地皮上百姓,懵懂得不得了,还知道甚是法律?”临了,教谕才说:“今个这事体,须叫你地皮上学究速来,仔细向新老张太爷陪礼数。”
里保一听,脸绿了,“禀大人,小的红崖地皮,都是些小商小贩,几家下贫的户,能混口饱饭就知足得很,谁还敢奢望叫娃子进学?不瞒大人,别看本处是一店挨一店,有百十号车马店,可是,主子多在城里安家,一般是收租银才露面的。即便是有一二个娃子进学,也都在城里南街义学宿吃。大人你就剥了小的的皮,委实现找不来一个识字的,哪有学究去催?”
话刚说完,看热闹的几个儿童就乱喊:“有一个!有一个咧今个没去上学,在帮他妈妈决算一年账。”教谕愈发生气,骂道:“本谕一看你就獐头鼠脑的净是白话,你说没有,尕娃咋说有一个?”里保说:“禀老爷,有是果有一个,只是……”里保膝行到教谕前,低声说:“确是有个车马店家的娃子,叫做牛鉴,书倒是念得好,只是无人和他具结,嫌他是不明白的户,他的妈妈一个女人家的,挣个车马店生意,哪能没有瓜田李下的事?所以,犯着个倡字,也就报不得名,考不得秀才。”教谕喔了一声:“这个娃子的事,本谕是知道的。他的妈妈,居然闯本谕的公堂,喊冤枉咧。真不顾廉耻。”
正说着,旁边一声喊:“新老张太爷要冻昏过去了!”知县带的一圈人就乱套了,放了一堆火,扶他向着火取暖。教谕见了,牙一咬:“罢罢罢,犯的忌也不提了,总之,牛鉴娃子是读书人,那就传来。”
忽啦啦一阵急传,不一回,跑来一个十来岁的娃子,秃个头,穿着毡鞋,精肚子上套个宽大的破棉袄,见了教谕,原是认得的,倒身就拜:“学生牛鉴,见过大宗师。”又给知县磕头,知县扭过身去不答睬。这娃子又给烤火的新老张太爷磕头,也不答睬。教谕还算十分赏脸,佯怒着给娃子递眼色,说:“就恕你白念书了,教化不到邻舍,五杂六混惊了新老张太爷的驾,你得给掸尘赔礼数。”牛鉴赶紧说:“尊大宗师命,学生能为新老张太爷掸尘,三生有幸。”旁边一个衙役把拂尘递给他,牛鉴膝行了过去。
这时,只听唱班衙役悠着声喊:“奏乐!”净锣一响,四个衙役把喇叭仰到了天上,呜呜地响。那马又惊了,里保和邻舍拔腿去捉。
唱班衙役喊:“红崖本地学究-----拜!”牛鉴在执礼衙役的指引下,围着火堆拜了一圈。“红崖本地学究为新老张太爷掸尘谢罪——本处乡民人等跪——拜!再拜!三拜——”那牛鉴拿了拂尘,终于把老太爷新衫上的灰土给掸净了。知县这才过来,命令衙役扶老太爷上了马,叫牛鉴牵着前行。
天上落下了稀疏的雪花,在四台喇叭呜呜声中,知县的队伍离开了红崖。
一个裹了腿的小脚妇人,戴个黑佛帽子,精肚子上穿宽大的绿袄,操着碎步小跑,连连向围观的路人喜笑颜开地喊:“给老太爷牵马者,我儿也。”
妇人名叫牛贾氏,早年嫁与城中龙宫寺旁牛家少爷,原是个殷实的人家。岂想到了生下牛鉴这娃子,还在坐月子,他的男人就患了中风,眼看看成了个废人。牛府厌憎这废人不死不活的,就把南门外红崖车马店一处划给了他,任他女人咋经营也不管。可怜这牛贾氏,一个女人价的,周旋在店中走南闯北的河套帮、河南帮、山西帮马班男人中,屡被不良男人垂涎,纵她千般贞良,外面却传出了蜚语。
牛贾氏虽历在风尘中,志气却颇高,在牛鉴六岁时,备了礼,把儿子送到南街社学读书。教授名唤尹绾,是个老秀才,他爷爷是举人,爹爹拔了贡,可惜他爹爹早亡,中道落了下来。教书颇在行,还是名师哩。他不就府县儒学教授,专拣寒门人家才念得起的社学教授,拿武威县月银半两、粮半石,自号“尹两半”为时所称嘉。那牛鉴甚是聪慧,《百家姓》读得烂熟了,又修《千字文》《孝经》。然后描红,几年就练出一手好字体。牛鉴回到店里,听过路客人讲许多掌故、风俗,也谈八股对子,愈发使牛鉴开了窃,所以,同本地娃子比,牛鉴格外就警灵咕噜些。尹绾也格外高看牛鉴一眼,常常不要他妈妈送来的念书馈呈月例五十文,只道是女人家不容易。
牛鉴到了十一岁,就能作试帖诗了。他的受业师尹绾有意想难他一回,给个眼色叫他瞧。一次,尹教授摇头晃脑吟:“重帘不卷留香久,啊香留久,得个帘字。”哪知牛鉴听了,作揖说:“恩师,这个实在容易。”教授大惊:“燎毛东西,那你作上来为师听听。”牛鉴吟道:
“久悟闲中趣,焚香读易兼。
欲教留一炷,不使卷重帘。
鸡舌熏徐袅,虾须隔漫嫌。
浓收银押底,清逗玉钩尖。
绣箔低还护,罗衣薄更添。
燕归人悄悄,鸭睡篆纤纤。
馥爇熬堪驱蠹,光涵未透蟾。
御炉烟惹袖,佳句放翁拈。”
教授听了,走上前,啪地在他脊背打一戒尺,大怒说:“燎毛,为师也作不得这八韵的诗,你是妖精转世?实话说,哪偷窃的?”牛鉴害了怕,跪道:“学生也是在车马店里,听人念的,感到好得很,就记下了。”教授拈着山羊胡子,问他:“你能默写否?”牛鉴说:“这个也容易。”教授叫他到粉板上去,把这诗抄了出来,细看一番,点头说:“看来是记得住谱。你可知道此诗出处?”牛鉴又答:“容易。此试帖诗是根据乾隆壬申科江南乡诗的题目作的。我家客人说了,是一个叫许三多的女子,见他郎君乡试了回家,问得题目,马上就吟成了这首。学生答得千万无白话,恩师且恕罪。”
教授点着头,有了喜色,因去粉板前,把诗中的“蟾”和“光”字调了个位置,“若是这样一换,就不凑韵矣。蟾涵二字就顺,为师以为,那女子郎君许是抄错了传外间的。”坐在泥土桌边的六十九个学生呱呱地拍起手(武威县儒学招七十生员,他也招七十童生),都说恩师解得好。那知这牛鉴不识抬举,可着嗓门就喊:“胡说。”
教授这下真是气恼了,扬了戒尺喊声拿下,几个学生**上前来,掀翻了牛鉴,押到刑凳上,扒了个净屁股,准备使板子。牛鉴不屈,叫道:“恩师,你那一改,落韵了,千万使不得。”教授大惊,叫暂缓使刑,走过来问他:“何谓落韵?”牛鉴答:“恩师出的题目,得个帘字,那是平水韵十四盐,全要照盐韵作才是。如今换成光字,是上平声一扬。所以学生以为落了韵。”
那尹教授听了,顿时一怔,忽然喜出望外,扑上来就朝牛鉴白屁股很命地一啃,又在他脸上啪啪地亲一通。亲自给他穿了**,解下自己的裤带绳,替牛鉴勒了,把他抱在了怀里,手指尖在他额头上一啄一啄,说:“贤徒,你咋知道的?啊,你咋知道的?”牛鉴倒是羞了,说:“我家车马店的客人,晚夕没啥事消磨,都好玩填诗,学生也参加,斗他们,有时能赢。”教授追问:“这可是《诗韵》上的学问,莫非贤徒也早悟了?”牛鉴答:“前年学的,现在轻车熟路了。”
教授越发欢喜,抱了牛鉴转到后堂,对老婆喊:“大喜!今个杀了生蛋母鸡,再添几个菜,老夫要仔细招待我贤徒。”还是不叫牛鉴下怀,又抱到了学堂,快快地给学生们补讲了一段圣谕。
晌午,教授在饭桌上又考了牛鉴些四书上的学问,牛鉴一一答过,甚合老儒心意。他婆娘感到好可笑:“你这龙子,又没中秀才,中举人老爷,你疯乐个甚?”尹绾脸一沉:“下贱的婆子,你懂个啥?我贤徒虽是个进学不久的童生,却早慧了,都解试帖诗了。诗帖诗是什么?啊,那可是中举人拿名次的硬项。老夫看,我贤徒现在就顶他个举人了。他中了举,老夫也是成绩。”说着,又给牛鉴喂了块鸡肉。
自打这以后,尹绾那是独独给牛鉴加课程,也不叫他回家去,就食宿在他家,晚上搂了牛鉴睡,随时耳提面授,教他试帖诗的绝货,又急火温火地教他八股文格式、文法。所以,到了牛鉴十二岁时,尹绾就忙着张罗人,准备请个廪生保牛鉴考秀才。
那时节,科考考的是八股、试帖,四书、五经只要背得烂熟就行,还要能默写全篇的《圣谕广训》。只要八股、诗帖工夫到家,考中那是全无问题的。列位看官,你道试帖是什么东西?清代科举考试,自乾隆二十二年开始,于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一首,自后童试用五言六韵,生员岁考、科考、及考试贡生与覆试朝考等,均用五言八韵。官韵只限一字,为得某字,取用平声,诗内不许重字,遂为定制。
试帖诗的作法,也有严格的限制,大体如下:先是“出题”,也叫点题,题目的字,一定要在首次两联点出。出题不能太缓,首联或直赋题事,或借端引起,第二联要急转到题。如前举例二诗,题字均在第一、二联中写出。即全题字眼,必须在第一、二联出,将要紧字写出表明。三联以后不再见题字,结构与八股文一致。首联如破题,次联如承题,三联如起比,四五联如中比,六七联如后比,结联如束比,第一、二联出题后,中间数联或实作正面,或阐发题意,或用开合,或从题外推开,或在本题映照。结联或勒住本题,或放开一步,或将未点之题字,在此点出。全章布局,由浅入深,由虚及实,有纵有擒,有宾有主,相题立局,不能凌乱,都和八股相似。试帖诗限于科举考试及应制,语言要庄重典雅,儿女私情轻佻语言,羁愁旅况伤感的话,一字不能闯入。以《诗经》之体例比较,只要赋颂,不要比兴。题目到手,先要辨体、次要审题,然后命意、布局、琢句、炼气、炼神。清人李守斋(桢)《分类诗腋》一书中,分为八法。即押韵、诠题、裁对、琢句、字法、诗品、起结、炼格八个步骤。当时人细讲起来,那自然是十分复杂的。试帖诗是限韵的,如前举例,得“帘”字,帘字在下平声“十四盐”,全韵只有六十九个字,是窄韵,而且记得不熟,很容易“一先”的字混淆。用字全要在本韵范围内选择,一错用了其他韵部的字,就叫出了韵。凉州人最怕“盐”、“扬”不分,所以,有多少读书人,考起诗帖诗来就怕,奈何历次考试,那外来的学政,偏爱出个“赋得日照香炉生紫烟,得烟字”,或者“赋得万户捣衣声,得声字”,刁难的就是凉州人前后鼻音分不清。
那牛鉴到了嘉庆三年(1798),十四岁年龄,八股文已是作得有了新意,尹绾见了,料定他日后中举是个轻松事,就往往在城里同事前面露傲色,不住声夸他贤徒的聪明。那知,那时城里私塾、社学、义学的教授多得是,学生也是几千人的阵势,可是,每两年才新进一批秀才,名额紧张,武威县一届才二十人。所以,尹绾越是夸,同事越是忌,后来,打听到牛鉴的妈妈开车马店,生出个注意,众坐馆的叫人去教谕前告牛鉴出身“倡”家,教谕便一揽子查到底,把具保的廪生、具结的其他同学四人开除本次科考。原来,读书人考秀才,先要过县试的关口。县试由县官主持,日期钦定在二月。其程序,童生向本县衙署的礼房报名,填写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存、殁、已仕、未仕之履历,还要出具同考五人互相保结,再出具本县廪生的保结,保其身家清白,不属于“优、倡、隶、皂”之子孙,以及没有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等情,然后方准应考。“优”是戏子匠家的娃子,不得考。“倡”是妓鸨家的娃子不得考。后来,引伸到考生妈妈若犯淫秽,也不得考。尹绾的同事,告牛鉴属“倡”,因为他妈妈开车马店,谁能证明她干净?所以,从那以后,谁都再不敢给牛鉴做保人了。那尹绾就同牛鉴的妈妈,屡屡上县上告状诉冤,还是没有结果。
也是该着牛鉴有出头的机会。自打那次牛鉴牵了新老张太爷的马,掸了他的尘后不久,临到年底巡道御史考核武威县,知县考了个“力不胜才用”,是个劣等,被陕甘总督上奏给褫了职。县教谕也被甘肃学政老爷给外调了。新来了个知县,叫刘清园,是嘉兴府人氏,尹绾听到消息,一溜风就去牛家车马店。牛鉴的爹爹虽翻不得身,却说得话,赶紧喊恩人上炕。尹绾也不脱鞋,走到炕上,斜翻身靠了被垛。牛鉴妈妈拿来烟盘,请他吃鸦片烟。教授喊:“县衙大换人,走了那屡和老夫抬杆的狗知县、畜生教谕,贤徒有出脱机会了,老夫打算再去跑廪生的路子,明年二月就是考期,千万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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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谕广训(2)』
嘉庆五年(1800)二月初一日,挨~了府县各级官员钦定例行的“宣讲圣谕日。”凉州人恰赶~了~耕,东门、北门的百姓早吆牛~马的往田野里拉粪土,富家套三出稍一驾辕的大轱辘车,哨鞭呱叽呱叽地摇,跑出了弥天的灰尘,反把天气搅得雾澄澄的。穷汉也不敢懈怠,用芨芨抬笆子装粪土,小跑儿往来佣的地里。也有了试犁翻土的,但不敢私自~种,因为,新知县择定己亥日,~亲自带县衙众人,到籍田扶今年凉州第一~种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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