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五年(1800)二月初一日,挨上了府县各级官员钦定例行的“宣讲圣谕日。”凉州人恰赶上了春耕,东门、北门的百姓早吆牛喊马的往田野里拉粪土,富家套三出稍一驾辕的大轱辘车,哨鞭呱叽呱叽地摇,跑出了弥天的灰尘,反把天气搅得雾澄澄的。穷汉也不敢懈怠,用芨芨抬笆子装粪土,小跑儿往来佣的地里。也有了试犁翻土的,但不敢私自下种,因为,新知县择定己亥日,要亲自带县衙众人,到籍田扶今年凉州第一下种犁。他扶犁半天,这才下令百姓大耕大种,谁家种到前面,那是要赏钱的。这也是康熙以后钦定的官规,知县岂敢不仔细?
因面临大耕,城里人自正月十六后就沿街卖起了杈巴、铁锨、榔头、扫帚,还有毛口袋、驴马臃子、铧尖等等。据说今个正好赶上杀犯人的红火,城里人更是格外仔细地打点生意。到听圣谕的乡里代表入城时,吆喝声更是震天价地响。
县衙门前的宣化坊上插着五色旗子,衙役早洒扫完了,设下了方桌,摆上了香裱。从宣化坊东到大什子,约三百来步远,站满了带红缨子斗笠的兵。大什子再东些,隐约可见一具黑漆的棺材和跪着的一圈穿素衣的乡下人。衙里知事者说,今个处决的犯人,只不过是个平常的杀人者,不尊风化,与邻里斗殴,不慎一榔头打死了人。所以,没什么彩可喊。不过,处决犯人一旦和宣讲圣谕做一处办,那可得一万个认真,因此,各色人等一到了大什子,就腿发软,不敢做声。
原来,嘉庆皇帝“批红”决囚的文书传到武威县衙后,新来的刘知县就马上密秘通知捕厅典史、守城武官共同商量,决定由谁充当刀斧手,布置行刑的有关事项。知县为把处决事做出教谕效果,特地安排在“圣谕日”一起办。死刑犯在杀头的前一天夜里,派人给他洗脸梳头,换上家里送来的新衣裳,天亮衙门传点发梆,等发三梆,知县坐大堂,仪门关闭,只留东西两角门不关。三班衙役齐集大堂伺侯,刑房写出犯人姓名标子、监犯牌,呈交知县准备提解犯人。捕快准备绳索,领取取监牌并交捕厅,由禁卒开监门,捕快进监提出犯人,从东角门进至大堂跪下。刑书叫名验箕斗(指纹),然后赏给犯人酒肉包子,食毕,将衣服**,马快动手上绑,捆上“法绳”,刑书将犯人犯法标子(也称招子或明梏)倒放分案,刘知县用朱笔向前一拖,顺手丢去此笔不要。死刑犯插上标子,由捕快从西角门带出去交武官兵役押出了衙门,立时,百姓们一边喊好,一边呱叽拍手。那死刑犯被押着前行,口里高声唱着:“凡出言,信为先,诈与妄,奚可焉。话说多,不如少,惟其是,勿佞巧。奸巧语,秽污词,市井气,切戒之,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事非宜,勿轻诺,茍轻诺,进退错……“
因这囚徒没文化,背不上圣谕,只好背《弟子规》。背几句,号哭一声,背后挨一枪杆,只好边哭边背诵。
这时,知县身穿大红呢雪衣,戴红呢斗篷,在大堂上了轿,开中门赶至法场监斩。新知县在轿里唱圣谕,随行一班衙役和着他的腔调唱,举彩旗的绅士们也跟着唱。知县下轿后,犯人家属跪着答谢,知县却不答睬。
掌刑的有三人,一人把一个铁笼头套在犯人头上,一人在犯人身后拉住法绳,另一人手拿鬼头刀站在正中。忽地一声吓炮,知县把令箭一扔,骂:“屯气鬼,远行远行。”转身就去登轿。
只见死刑犯前后二人使劲往前后一拉,犯人的脑袋就脱出腔子,掌刀的顺势一刀,身首异处。衙役们立刻放起了“驱鬼炮”,犯人家属抢了尸体,草草入棺,抬就往城外跑。杵作带人在血滩上撒了石灰,唰拉几扫帚下去,大什子地皮就白了。被赶挤过来的听圣谕的百姓,立刻占住了刚才的血滩。只听衙役喊:“圣谕宣讲仪程开始喽,静城喽!”
随着厚重的音乐声,县衙的仪门徐徐打开,皂班、壮班、快班、讲生、礼、户、吏房书吏、兵、刑、工房书吏、刑名、钱粮二师爷、主薄及夫人、丫环、县丞及夫人、知县夫人依次走出县衙大门,来到宣化坊前。方桌上铺黄帛,黄帛上摆放上《圣谕广训》。最后,知县画上七品官服,随着全副仪仗走了过来。
这时,礼房书吏上前两步,面对观众说道:“俺们请县丞大人主持今个的圣谕宣讲仪式……”
县丞向前一步高声说道:“跪拜圣谕!”
于是,所有人员随知县行三叩九拜大礼。
县丞接着说:“俺们请知县大人宣--圣谕---”
只见刘知县走向宣讲台,面对《圣谕广训》和民众朗诵道:“卑职奉旨宣讲圣谕十六条。介拉今次宣第一条:敦孝悌以重人伦啦。皇上说啦,朕丕承鸿业,追维往训,推广立教之思,先申孝悌之义,用是与尔兵民人等宣示之啦。”
知县讲的是古文,那时的知县不是本省人,其口音民众听不懂,便安排讲生上前用武威白话翻译:“家说,我雍正继承康熙先祖的宏图大业,追念祖宗以往的教诲,推广教化民众的思想。家又说,首先要申明孝和悌的意义,向我大清国的士兵和民众宣传孝悌的思想。”
刘知县继续高声说:“古语话得,‘乡邻好,无价宝,’真正弗错的啦。但是既然叫做‘乡邻’,人也多得肆,安能够个个知己啦?介拉待乡邻的法则,总少不得一个忍字、一个让字……还有一等人家,向来乡邻和睦,好来好去,只为得小人淘里相打相骂,啼啼哭哭,那两家大人都弗晓得自家个小人闯事啦……”
“凡为世界上个坏人,只要自家占便宜,哪怕伊弄到别人个家破人亡,伊心里也蛮过意得去的喔啦。介拉别人个少些同伊有介点勿合头,伊就要无中生有,花花头头造出许多犯法的事情来,多方装点做成一纸状纸,去告别人家一状啦”
“世界上最不好的事体是打官司,一打了官司便有十样害……你拿十样害来细细教想一想,真叫做气煞勿要打官司。要晓得打官司的起头啦,总因勿能忍耐、弗肯相让的缘故,若平日间待乡邻壁舍能够大家和好,样式忍让得起啦,何至惹事惹非啦,闹出这场官司来呢?”
凉州百姓听他叽哩说,虽然听不懂,却也好奇。知县又宣讲一通,讲生继续用白话文翻译:“皇上家说,如果家里有二哥,叫家督,当弟弟的有大哥,叫家长咧。无论日常大小事务,都要向兄长请示禀报,吃喝要谦让,说话要恭顺,行走要**跟随,坐立要在其下位,这些都是作为弟弟应该遵循的行为准则咧。所以不孝顺父母和不尊敬兄长是相互关联的,孝敬父母和尊敬兄长一样重要。家说,能做到孝敬父母,才能尊敬兄长,能这样当好孝子悌弟,那么在社会上你就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在军队里你就是英勇的战士。士兵和民众也知道为子当孝,为弟当悌,可皇上家忧虑的是实际生活中人们不能认真做到,导致自己的行为背离了人伦道德。如果能痛心自愧,诚心改过,竭力践行,由一件事做到孝悌,积累到事事处处做到孝悌。孝子悌弟不要说大话,不要忽略细节行为,不要沽名钓誉,不要有始无终,只有这样,孝悌的风气才能发扬光大咧。”
至此,知县走下讲坛,“圣谕十六条”讲完了第一条。
县丞上前两步“承蒙俺大清圣谕广训之滋润,湍默刁黄上下,陇右番蕃内外,孝悌典范日多,人伦之风盛行,下面由主薄宣本月知县旌善文。”
主薄上前两步说道:“宣,永昌乡张二光,本为殷实之家,为父治病买掉祖产良田二十亩,为葬母买掉房屋六间,现在到处乞讨继续为父治病。本县获悉甚为感动,赏田五亩、草房两间以张扬旌表之;宣,六坝乡七星潭王刘氏,三十年前嫁于王家,育二子,二十二岁夫亡守寡二十七年,王刘氏坚守妇道,勤与耕织,公婆养老送终,扶持弟妹四人,教育二子成材,远近闻名。本县特赏银二十两建牌坊一座以张扬旌表之。宣毕。”
就在这时,忽然冲过来个老儒生,头顶个状纸,口喊冤枉,朝知县跪了下去。身后七八个商户模样的人,抬着个门板,上面躺着个人,也冲进了宣化坊下。
兵勇们急忙拿枪逼住阵角,众衙役齐声喊“威武。”刘知县喊:“介拉下跪者何冤,着实说来,弗得花花道道喔。”
老儒生高叫:“本邑生员尹绾,先拜过青天大老爷。”刘知县忙起立,说:“介拉伊既是秀才,且立起说话喔啦。”
“大人冤枉。学生今个告状,非为自己,实在是为国荐才,勿遗漏于万一也。现有南门红崖童生牛鉴者,品行端庄,学问超群,学生身后乡里各色人等均愿作证。无奈人心不公,有那刁顽坐馆者、做塾者,有那不学无术童生多名,妒忌贤良,污告牛鉴出身倡家,前任教谕便不与报考,致使人才流落民间,倘我朝至圣至明天子知道,断要杀之儆效优矣。望青天大老爷做主!”
抬门板的人也一发声地喊冤。刘知县说:“介拉个高头坝乡约弗在啦?”
从跪听圣谕的队伍里挤出一个人来,向知县拜过,开口说:“小的在。”
刘知县问:“那伊从实具上牛鉴履历来,弗得做假喔。”
乡约说:“禀大人,牛鉴者,原不是小的乡里人氏,本在城里。牛鉴之父因中风废疾,牛鉴之母操持个车马店,近年屡传该妇人有不洁之辞。”
只听门板上躺的人惨叫一声:“冤枉!小的正是牛鉴之父,因病不能拜过老爷。可怜小的妻子,为了家计,十多年含辛茹苦,经营个车马店糊口。小的虽残废,眼里亮着。小的的妻子实为贞洁烈女,岂做苟且之事?若无贤妻照料生活,小的早饿毙了,更何况供娃子念书?”
抬门板的人纷纷说:“冤枉!我等都是河南商户,在车马店寄托生计,守正经营皮张、黄花烟草等,住牛家店多年,敬重牛家妇人为人憨厚,不欺客,外间传言,着实可恶。望青天大老爷,收监了高头坝乡约,一审之下,便知究竟。”
那老儒生拍着胸腔子喊:“皇天可鉴,青天大老爷刚才旌表六坝王刘氏,她固守贞,却有田产,不致风尘奔波;她虽无夫,却有公婆处处做主,岂如牛贾氏凡事独自承当。王刘氏儿子皆白身,牛贾氏却省吃俭用育得读书知礼的才子。试问,王刘氏能旌表,他牛贾氏为何不能旌表?”
刘知县喊:“牛贾氏弗在啦?”
老儒生尹绾代答:“在车马店喂马。”
知县不悦,望着儒生说:“啧啧,伊又系她何人啦。”
一边乡约马上答:“禀大人,此人乃牛鉴受业师。”
知县听了,点头说:“明白啦。原来是师父替徒弟做案件啦。本县问伊,身为秀才,若是帮介拉个诉讼,儒学院中《卧碑文》上弗何解释啦?”尹绾一时语塞。
刘知县立马翻脸,喊声拿下,几个衙役过来踢翻了尹绾,倒剪了双手按地。旁边两个衙役便要举大板劈他,学童牛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扑通给知县跪倒,说:“大老爷且慢。小的便是事主牛鉴。情愿替恩师挨板子,凭大人打多少。”
这一招惊动了一旁的绅士们,都围过来作揖:“老爷,万万不可。此蓍老乃武威人望,勤奋教学,成绩颇大,萧士双翰林便是他弟子。若萧翰林活着,尹教授他岂服软?大人是甫来乍到的,不知究里。若是大人知道尹教授的典故,借故杀他的威,我等诸人是不惧大人的,皮锤放到脸上的事也是有的。”刘知县的脸就红了,口气也放松了,叹口气说:“且罢,今个庶民百姓也围了几千看着,介拉个分明像地头蛇世界啦,肘住了本县啦,就看觑伊们的面子,当着众百姓议一议啦,介拉牛鉴算不算得倡禁?”
乡约喊:“小的敢具结乡里良民十家,定他牛家个倡禁。”
一边气恼了躺在门板上的牛鉴爹爹,高喊:“青天大老爷明鉴,兀这乡约,每天晚夕,便来小的家里调戏娘子,被店客们气不过,打了他几次,便造谣污我娘子。”抬门板的河南商客,不听乡约此言,还懒得与他说话,一听此言,喊声打,便要撕乡约的嘴,被兵勇拿枪逼住才没打成。
老儒尹绾自打一听到“萧翰林”三字,勾发了漫天漫地的陈年创伤,跌坐在当地,搂着牛鉴,哭得两鼻腔拖出一尺长的鼻涕,像象牙似的。
这帮武威绅士们以前也知道前任教谕一直压着尹教授,今个亲眼见了牛鉴爹爹的残疾,心里都有底了,知道十成是那些做馆的、做塾的教授们妒忌他师徒,就想主持个公理,都作揖说:“我等都情愿保牛鉴身份干净。”
知县刘清园正在想新注意,一边厢站出个细高个子的书生来,三十出头,朝知县一揖:“禀父母官大人,学生乃廪生马廷锡,学生家也在南门开得商栈,知晓牛鉴真况。学生情愿出面保状,二月十六日陪他去衙门礼房报名。”绅士们喊起“仗义”来,四围的百姓也连声喝彩。知县拿眼四望,看到刚才一个抬门板的客商模样的汉子,笑着捏衣脚,拿眼色递,明白是牛家少不了馈呈的,心下暗喜,口里却说:“就承介拉绅士、一地庶民百姓的意思,本县主持公道啦,今后县上礼房决弗坑住牛鉴。介拉个乡约,同伊有介点勿合头,伊就要无中生有,花花头头造出许多犯法的事情来,待本县查实褫介拉职事不迟。”满街的人喊着“真是青天”,目送知县回了衙。
这边尹教授见马廷锡主动作保,意外之余,由不得百感交集,爬上去抱了马廪生的腿,磕头如捣蒜似的,而号哭声却越发劲大了。绅士们过来劝,也不止哭,无奈,有娃子们在南街义学念书的百姓,借了副门板,把老儒抬了起来,送到家去。老儒一路那是左一声“萧儿”右一声“鉴儿”地哭,惹得沿途那些老婆子老汉抹眼泪。谁知刚一进社学的门,老儒霎地止了哭,一个蹦子跳下地,连连喊:“快请河南那些老哥们来社学,老夫有大事叮嘱。”一边拖住那些个抬了他的人的胳臂,延到外堂吃酒答谢。他老婆央人飞一样去了牛家。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3章:礼房门槛”内容快照:
『礼房门槛』
嘉庆五年(1800)二月十六日,是武威县庚申岁考报名的日子。那时节的武威县衙门,在西街~,照钦定开得好气派的八字衙门,右面墙~贴~了公文,宣化坊在右墙十步外。左墙边是岗楼子,不远是站笼,笼架~的铁绳栓着几个犯事的人。正门一般不开,但今个是县考报名第一日,所以,正门开着。~了仪门,转过去就是礼房。礼房当地摆着一溜子尺头桌子,圈椅里卧着五个~的主事,摇着纸片子训斥低~~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