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五年（1800）九月，吉旦，武威县刘知县在县衙举行隆重新科生员冠服仪式。牛鉴拜穿了蓝绸礼服，换了皂靴，虽然胸前被撕了补底子，却也得到一红顶斗笠，脑后赏根孔雀羽。知县赏了酒席，席间那牛鉴因平生第一次被人恭敬饮酒，喝得大醉，吐了一身污物。

未时，刘知县排了仪仗，前头带路，这十五个新秀才排了队列，一通鼓响，衙役鸣锣开道，一拨人上了街夸街。满城百姓哗拉拉涌上来，争睹新科秀才风采。一时间，有放炮的，有献糖茶的，熙熙攘攘闹得个一城酒味。牛鉴因是武威县第一名生员，按例领队走街，岂知他喝得昏昏沉沉的，嘴里噙着白沫子，三步一趔趄，惹得那富家丫头们跟后面笑他。那个吉绅士，自从学政脚下捉得这女婿人选，十分荣耀，远远见女婿走街丢脸，顾不得体面，吆喝家奴两个上前去搀扶，刘知县偏不叫照应。吉绅士只好来回跑着喊他女婿小心，跑出了一头的汗，拿个汗巾子擦着额头。

俗话说；酒醉心里明。牛鉴虽喝得摇摇晃晃的，心里却是明白的。到了东街稍子，忽地看到临街的楼上亮晃晃向他脸上泼下一道光来，唬了一跳，顺那镜子光寻去，只见一个淡粉色华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的女子，**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头插着蝴蝶钗子，凭了栏杆，拿着面铜镜子，望着他笑。牛鉴心下道：这个女子，哪里见过的。匆匆走了几步，回身抬头再看，那女子还在笑着望他。

且说牛鉴夸了街，返回衙门，领了众绅士捐的喜钱六百文，兜在新袍襟里，露着袍下的烂裤裆，他却不觉，三步并着两步地回家。后面又是跟着一群人在笑闹。牛鉴心里乐开了花，暗道：长这么大了，还不曾赚得这大堆的钱，穿得这么轻软的衣裳。这些钱，我须分二百文给我娘，分二百文谢我恩师，剩下二百文，好好买些果子，买些糖吃。到了南街社学的门前，牛鉴寻思：这么多日了，恩师为何没了消息？今天夸街他也不来叫阵。我且去看他一看。牛鉴进了社学后堂，探头探脑地看，他师母端着个猪食盆子恰好出来，丢下盆子，赶上前就给牛鉴行万福礼。牛鉴说：“师母羞杀我也。恩师在不？”师母说是在的，一边叫牛鉴原地立着，一边急忙进屋去报。一会儿，只见老儒穿着新袍子，拿着根草香，冒着烟，迎了出来，他的孙子好几个出来放炮。老儒朝牛鉴作揖说：“凉州府生员尹绾，拜过新科生员学兄。”牛鉴吓了一跳，连声喊：“恩师，我是牛鉴，我是牛鉴。”老儒神情庄重，一口一个“新科生员学兄”地谦请牛鉴先入屋。牛鉴袍襟里兜着钱，扯抓不得他恩师的袖子，急红了脸。师母过来抱住牛鉴，老俩口好歹把牛鉴让到了座位上，老儒执意坐了陪席。牛鉴说：“恩师，学生我今天赚得一堆钱，赶紧行来谢您的。”老儒一听，呜呜哭出声来：“言什么谢？贵生员以前与老儒我是师生关系未假，目前，贵生员中学了，与老儒是一般身份。乞请贵生员退了过去拜帖，你我好两下方便，以后不致尴尬。”原来，清朝那时节，门生帖子拜得有规矩，大凡门生发达了，同座师地位持平，为了往后交往方便，门生通常登府去下退帖，这种情况多了去了的。只有那师生关系如过命一般地好，无论门生如何发达，他都认这个座师，先由座师向门生主动讨退帖，门生不与，这等师生才是真师生。武威这地方，出了多少的举人，多是中举后就立即给过去的教书先生退帖子。南省尤其势利。

牛鉴听了，落了泪，把一堆钱摔在地上，长跪着说：“青天在上，莫非学生牛鉴做了欺师灭祖的恶事，如是，情愿遭雷打炮轰。现在，恩师欲弃我而去，我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唬得老儒婆抱起牛鉴往座位上放。老儒这才大笑起来，捋着花白胡须说：“我就知道贤徒必不嫌我，打小看中是块君子坯子。”说完，望着坐了**的牛鉴点了点头，牛鉴见他恩师又恢复了往日尊严，腿子发软，赶紧溜下**。请恩师上坐，老儒不推辞，昂然坐了**，一屋人才笑了起来。

牛鉴说：“学生我中学了，恩师反不走动了，是何缘故？”老儒呵呵笑着不答。儒婆接口说：“他这老休的，自打你中学后，时哭时笑，简直疯了一般的。你道他哭甚？是学生要入儒学了，他再也不能教了，心里不舍；那笑个甚？还不是因学生中学了，人前风光，才笑个半死。”老儒红了脸。牛鉴说：“恩师，十月头上，学生就要入县儒学就读了，但有不解处，岂能少了请教恩师，怕要踏断门槛咧。”老儒说：“肯定的。我早就知道儒学院教习们个个是白丁，不读书，哪来学问？你师我若是早年爱个田庄营生的，挣些臭铜，还不照样捐个副贡，做儒学院教习。”儒婆又领牛鉴去看她赶做的一套铺盖，那是备着送牛鉴入学用的，花了二千制钱，做得甚是精致。牛鉴看了，眼圈就红了，打定注意，要赠恩师一家四百文钱，二百文送娘就行。

老儒一家正在置酒席，忽见牛鉴一个邻居老儿扒在社学门上，高声喊：“新秀才老爷，贵府来了稀客，你妈妈央人四处寻你哩。”牛鉴还在磨蹭，就见飞一样来了一乘轿子，轿夫跪请说：“相公老爷，贵岳丈在府上侯半日了。亲家母急催。”老儒出来说：“莫非是学政大宗师保的那房媒？既然新亲家来了，贤徒就快去。”牛鉴数了四百文钱给师母，师母也不推辞，那牛鉴把剩下的二百文仍然兜在袍襟里，坐了轿子走了。

到了红崖，牛府车院门上贴了大红对联，端得是过年的架势。那些河南客商们个个眉花眼笑的，见了轿子进门，就大放鞭炮。牛鉴歪戴着红顶子斗笠，孔雀羽斜搭在肩上，袍襟里兜着钱，远远就喊：“妈，我今个挣上钱了，快给你。”他妈妈见他不成体统，脸先红了，过来劈手打开他攥袍襟的双手，钱儿撒了一地也不顾，赶紧拿手巾子替他擦新袍子上的污垢，又拿热毛巾给他仔细擦了脸，端详一下，才叫他赶紧进屋拜见岳丈大人。

炕上盘腿坐的正是吉绅士，他爹爹靠窗子躺着，手被绅士一直握着不丢。吉绅士腿前放个玉石鼻烟壶，绅士拿长指甲勾些碧绿的烟沫，用力地往鼻孔塞。牛鉴偷眼看，只见往日的精炕皮席笆子上不但铺上了新毡、线毯，而且，靠墙码了几床新铺盖。自然是绅士带来的。牛鉴见了未来的岳丈大人，脸红心怯，也不敢称呼，只是跪下拜了三拜。那吉绅士却不答睬他。

牛鉴妈妈那是历过江湖的，陪笑说：“亲家，车马店肮脏，怕坏亲家心情肠胃。已差邻舍在城里置下酒席，千万请亲家动身，夹几筷子，赏牛鉴他爹爹个好脸。”绅士说：“吓，这话见外了。我两家是硬亲，热火说个话就行。牛鉴的家境我也知根子了，赶明个我先帮你们在城里造个家，这等肮脏地方，吃个小租顶啥用，赠与客商们暂居。这些个河南客商，我也探得明白，都是些正经君子，多年来全仗了，我岂不谢他们几场酒会？只在三日内，我打发手下牵个牛来，买些羊来，办些席，好好请吃。今个迟了，路又不远，我就别过两亲家，先回去吧。”说完，就乘轿子走了。

且说这位吉绅士，单名叫个轨字，住在东街稍子上，做的是粮商生意，他儿子捐的是武贡，现在中卫府当城防把总，真是有钱有势。不过，这位绅士最爱认捐，修庙造桥的公益那是次次少不了的。所以，被凉州府倚重，聘他做了半辈子绅士。家中四个丫头都出嫁了，惟小丫头念过些私塾，心气高，不肯胡乱嫁人，年已十八岁。今年，走了关节，攀上了学政大人，求他榜下捉婿，结果捉到了牛鉴。

吉绅士是认真的人，回城后，立即叫人拿了他名刺，去龙门街牛鉴的叔叔们处投，只道是认亲家的，请牛鉴四房叔叔一个不剩的来赴宴席。牛鉴叔叔们听到瘫子的娃子中了学，心里慌张，后悔当年赶他一家去车马店，正在互相指责，忽见东门稍子吉绅士来请，吓得脸都黄了，哪个敢不去吃他的席？这些叔叔们被绅士约到馆子里，摆了大鱼大肉，各按岁齿大小择位坐下，吃了个酒醉饭饱。吉绅士说：“既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各位亲家，小的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叔叔们赶忙说：“只管吩咐。”绅士说：“我亲家现在躺在个肮脏车马院里，想借各位亲家一间屋栖身。”叔叔们抢着说：“见外了，他们原来就有一套上房的，一直空搁着。是他们一心务在车马院生意上，懒得回来住。”绅士说：“敢情好。各位亲家，我们是新亲，也不知道你们房份大小，请亲家们排排。”于是，叔叔们排了房份，牛鉴爹爹是庶出，是个末房。绅士向长房的叔叔作揖：“大亲家，敢问牛府可是大房当的家？”众人点头。绅士又说：“当初亲家们老人手上资产是多少？”大房叔叔说：“有甚资产？不过五十两银子的家底，这些年没落了。”绅士笑了起来：“各位亲家，且听我说，你们把房份排乱了。我朝以皇姓为大，目前，我的女婿牛鉴高中了，明年就是乡试大比，一旦中了，那是处处粘着皇字，所以，大房现在是我女婿牛鉴了。”叔叔们听了，直当是他要夺家族权，脸都腊黄了，但相度现在的时势，吉家和牛鉴是万万惹不得的。叔叔们挤阵眼，都说：“就依亲家，牛鉴侄子插个大房也罢。”

吉绅士一听，把桌子一拍，骂：“甚是插？牛鉴他是皇家制度赐的大房，你等草民好生不懂事。牛鉴是我女婿，他的事全凭我主张。这样吧，亲家们，你们明儿天麻亮，赶紧腾出大房上房来，吹吹打打去请我的牛亲家一家三口，至于你们，没房子了，住茅房也是合该。”牛鉴叔叔们听了，唬得跪了一地告饶。这时，绅士哈哈笑了起来：“叫亲家们，我是通情达理识书人，岂干霸人房产的勾当？只是，现在我女婿事业大了，没个地方怎能摆开场面？你们的祖产是五十两，我情愿给你们一百两银子，你们分去吧，到别处置些房产，也容易。”叔叔们不愿做这买卖，但不敢说，只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那吉绅士却自酌自饮了起来。一会儿，馆子外来了五十多人的马队，领头的正是武威城防把总大人，斥道：“妈拉个皮的，哭丧不讲地方？来啊，先给这些个闹夜的刁民几鞭子吃。”一边堆了笑，去给绅士跪安。

绅士说：“把总贤契，此是家事搅和，就不打我的亲家们了。你既来了，恰好替我做个中人。”把总侧首坐了，叫叔叔们一字跪下。绅士说：“亲家们起来吧。我是念佛的人，知道你们舍不下祖产。我岂敢不敬你们几尺？现在，你们是四房人家，我每房给银五十两，你们搬出如何？”那第四房早吓出尿了，一听均分，马上说：“小的我情愿成交。”三房、二房也说情愿，只有大房仗着当家的利益，不声不响。绅士说：“念你是大房，多给你十两。”话未说完，大房叔叔接口喊“中”。把总老爷当即叫人拿了纸笔，立了契约。绅士派人拿了银子来，交割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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