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头上,武威县儒学院开学。那时的县儒学,正堂教渝是李于秀,教习康绳武,教七十个学生。廪生二十个,吃皇粮的,每月是六斗粮食的俸禄,是从秀才中**的好苗子。牛鉴等十五个新秀才,属于附生,免去徭役,却不吃皇粮。剩下的都是童生,城中官宦和大户人家的子弟,文童十五个,武童十五个。上年考差的五个秀才,和牛鉴等成了同房。
尹绾叫两个社学学生抬了赠给牛鉴的铺盖,自己亲自押着,送牛鉴去上学。凉州地方,十月天就下过雪了,武童生们扫了雪,积雪赶进甬道两侧的池子里,被太阳晒得稀了,半是水半是冰。有那高硕的菊花,在冰水中反而新绽了一朵朵花。
至公堂本是一座配殿改的,坐西向东,所以阴冷得很。炕上置着铜火盆,安着铁火矩子,因生的是新火,冒着虚烟。县儒学院正堂教谕李于秀被呛得咳嗽,撩着棉袍子,倒退着从里面出来。尹绾过去撞他一肩膀,李于秀是近视眼,扶着黑墨坨子,看了他半日,才说:“咦,是尹老馆啊。莫非是又来重读生员啊。”尹绾知道是他取笑,索性说:“那里话,是我徒孙新考了生员,老夫好不容易才拿米汤哄他来上学的,要不还不到此处读咧。”李于秀冷笑说:“喔,国子监刚好缺个生员,快去快去,迟了就没位置了。”两人这才作揖,虚击了一掌,笑出声来。
正堂大人请老儒进屋,把他请到靠中堂一个圈椅上,自己却上炕烤起火。老儒说:“今年个,我给大人孝敬的是最好的秀才,叫牛鉴,第一名啊。可怜老夫是下种,刷苗,薅田,浇水,现在,田黄了,收成是正堂大人你了。”李于秀咄了一声:“武威县谁不知道老馆你是炮制秀才的匠人?年年进学的,都是华而不实,还有贼燕麦咧。”老儒跷了二郎腿,把头偏一边去,说:“你这话是以大压小啊。凡我手教的生员,入你儒学,哪个不比你处念了两三年的强?”
李于秀吹着泡碗子,心里说:这个腐儒,没大没小,我须给他些苦头,压他的傲气。他强换上笑脸说:“老馆,有个学问请教。古时,霍去病破休屠王,他战马备何鞍子?坠何脚镫?”老儒应声道:“大人之言差矣。此问与乡野村人问秦始皇战马是公马否母马否如出一辙。”李于秀笑了起来:“老馆好没学问。本正堂告诉你,西汉那时节,还没发明马鞍、脚镫咧。”老儒说:“此是小技,何足挂齿。君子务要读四书五经,才是正理。”李于秀说:“就依你,再问一个,‘孔子妇谁家女?老聃父字为何?’”老儒寻思半天,骚头说:“四书五经中并无此载,想必是道听途说。”李于秀摇头说:“似此看来,老馆果然全无学问。念你老迈老用,提示你从史部想来。”老儒又摇头说:“二十三史中全不见此条。”李于秀说:“本正堂来教你,此从《魏书》今注本中来。注得好不分明,‘孔子妇姓并官氏。聃父名乾,字元杲,胎则无耳,一目不明,孤单,年七十二,无妻,与邻人益寿氏老女野合,怀胎,十年乃生老子’。”老儒不服,说:“避杂小典,于时无益。”李于秀大怒,骂道:“此问若是他方学人,犹可谅解。你这老馆,此典偏巧是凉州地方上出产的。前凉主张重华,十八岁时,与群臣问答,地方大儒索绥答的正是此问题。凡作学问,连本邑典故都不知道,岂不把学生个个教呆?”喊人进门撤掉了老儒面前的桌子。
尹绾满面羞红,心中到底不服。红赤着脸作揖说:“权当大人是满腹典故,老夫才弱。不过,若说起八股体式,试帖技法,大人未必机灵。”李于秀摆手说:“随你来考。”老儒捻着花白胡须,说:“雍正甲辰科,查嗣庭主江西乡试,出题‘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大人以为,当如何破题?如何起讲?如何提比?”李于秀顿了一下,说:“此不祥之题也,犯了文字狱的。如何作?全按体式作罢了。”老儒高声笑道:“为何犯着了文字狱?那是当时江西考生不谙八股奥秘。首先,破题处略无新意,提比毫无才藻,起讲犯了忌讳。”李于秀点点头,说:“本正堂早就知道你是各朝乡试卷子迷,专作卷子的。”
老儒得理,走到门前,半条腿在门槛内,半条腿在门槛外,拿眼看围上来的生员们,越发讲得欢。他又问:“正堂大人细听,可知康熙壬午科我陕西乡试题目?”李于秀无言,老儒笑道:“且借大人泡碗子先吹着。”走上前去,拿过李于秀的泡碗子,呷了一口,面朝殿门,扑地吐射出去。才摇头晃脑说:“题目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门外围上来的生员几十个,发声请他一讲,老儒说:“那一科,韩菼是解元。他破题真是神来之笔也。众徒且听,‘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生员们拍手喝彩。
这时,走来一个五十开外的儒人,原来是教习康绳武。远远就骂尹绾:“孔夫子门前卖文章。我且考考呗你,若是呗你作这个题目,有何高见?”李于秀在旁喊:“康教授,好好灭灭老馆。”
老儒说:“未作破题,文章由我;已作破题,我由文章。”
康绳武说:“不说破题,我与呗你斗‘中比’这一折。也问呗你,康熙辛酉科江南乡试题目知否?”
老儒哈哈一笑:“这有何难?题目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康绳武点头说:“老馆好记性。”老儒越发得意,说:“那一科,解元胡任兴。”
康绳武说:“就说胡解元,呗你知道他卷子‘中比’精彩处否?”
老儒说:“看你敢朗诵?”康绳武接口就背诵:“勋业者,君相之遇合也。禹皋伊旦,当时若无此遭遇,岂遂淹没以终老,天壤甚大,倘必有所待而后抒怀,设所如不偶,将毕生无自见之期矣。景物者,达士之功名也。黄农虞夏,今日岂异此风期,安见熙皞之难再,人物依然。如其无所待而皆快意,将动与天游,任目前皆自得之志矣。”
顿时,满院喝起彩来。
李于秀知道老儒欺不起,恰康绳武来了,正好解围,向老儒作揖说:“休再卖弄,都请,都请,上炕吃酒。”三人上了炕,康、尹两人又比了一会试帖诗,李于秀打着呵欠说:“墨守成规终非学问之道。我给二位讲个八股。”他呷口茶,背诵了一个八股笑话:尤侗有一篇著名作品,以《西厢记》中张生的话“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为题写的八股文,引于后:
“想双文之目成,情以转而通焉。
盖秋波非能转,情转之也。然则双文虽去,其犹有未去者存哉?
张生若曰:世之好色者,吾知之矣。来相怜,去相捐也。此无他,情动而来,情静而去耳。钟情者,正于将尽之时,露其微动之色,故足致人思焉,有如双文者乎?
最可念者,啭莺声于花外,半晌方言,而今余音歇矣,乃口不能传者,目若传之。更可恋者,衬玉趾于残红,一步渐远,而今香尘灭矣。乃足不能停者,目若停之。惟见盈盈者,波也,脉脉者秋波也。乍离乍合者,秋波之一转也,吾向未之见也,不意于临去时遇之。
吾不知未去之前,秋波何属,或者垂眺于庭轩,纵观于花柳。不过良辰美景,偶尔相遭耳。犹是庭轩已隔,花柳方移,而婉兮清扬,忽徘徊其如送者。奚为乎?所云含睇宜笑,转正有转于笑之中者,虽使觏修矑于觌面,不若此际之消魂矣。
吾不知既去之后,秋波在柱,意者凝眸于清院,掩泪于朱帘。不过怨粉愁香,凄其独对耳。惟是深院将归,珠帘半闭,而嫣然美盼,似恍惚其欲接者。奚为乎?所云渺渺愁余,转正有转于愁之中者,虽使关羞目于灯前,不若此时之心荡矣。
彼知为秋波一转,而不知吾之魂梦,有与为千万转者。吾即欲闭目不窥,其如一转之不可却何?
噫嘻!招楚客于三年,似曾相识。倾汉官于一顾,无可奈何?有双文之秋波一转,宜小生之眼花撩乱也哉?
抑老僧四壁画西厢,而悟禅恰在个中。盖一转也,情禅也。参学人试于此下一转语。”
三人都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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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妻(2)』
光~匆匆,眼看到了十一月头~,~了几场雪,城里的街巷子都成了冰滩。儒学院需~多,只好派生员轮~到海子涝池,凿了冰窟窿抬~。那一天,挨着他和廪生潘挹奎去抬~。那潘挹奎是~面人,学问好,被人约去吃酒,派他七岁的儿子~了他,去和牛鉴抬~。不巧那天因牛鉴不小心,舀~时,~了个球朝天,栽~了冰眼。亏得取~的人多,人~马~的,救出了他。牛鉴一~冰~,~骨的寒迫,扔了木桶,拔~就往龙门街家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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