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将放在楼板上多年的那根长竹篙拿下来,用布仔细捏干净上面的灰尘。
这是爷爷解放前打枣用的竹篙,他将它放得好好的,希望有一天能再次用它打枣,做他喜爱的枣子生意。
爷爷用手轻轻地抚mo着竹篙,想起了他们家三代做枣子生意往事。
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开始,他家就三代独传。到了他这一代,他和妻子一连生了八个孩子,结果只落了最后三个,二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是老么,他和妻子特别宠他。除了让他吃好穿好,什么事都顺着他。但偏偏越偏爱越出鬼,三个孩子中只有他患了小儿麻痹症,虽然吃了不少药,还是落下了后遗症。儿子的一条腿粗,一条腿细,一只脚也有残疾,走起路来很吃力。但他还是让儿子读了私塾。好在儿子很聪明,读了年书,不但能读会写,还出口成章,能言善辩。
都怪他太宠儿子,在他跟着村里的坏孩子偷着赌钱时,为了不败他的兴,他们装作不知道,没有加以阻拦。
没想到解放后他受到了重用,而且表现很积极,十二岁当儿童团长,十八岁加入中国共产党,二十岁被抽到公社搞秘书。
经人介绍,他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结了婚,那女子也读了几年书,在村里当妇联主任,婚后一年就为家里生了一个儿子。
可是,儿子却在外面经不住考验,不但在住队时和村里的混混们赌钱,还凭着自己有几分才气,和公社年轻的女播音员偷偷摸摸。
就在儿媳怀第二个孩子要生产时,儿子东窗事发,被那女的男朋友告了,开除回了村里。好在村长是他的一个自家的长辈,他去给他求情,总算让他在村里当了会计,后来和会子妈订亲,她妈要求儿子回复原职,他又去求村长,在他的帮助下,在儿子一再表态之下,才恢复了原职。
但他隐隐感到,儿子并没有真改。
他去遥远的陕西,三年不回家,天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呢?
他的心啊,为儿子揪得**的。
〔二〕
爷爷将竹篙放在地上,一边咳着,一边将家里那张唯一的旧木桌背到枣树下,然后回到屋里,到北边房间,叫还在睡着的大孙子:“勇伢,起来,帮爷爷做事!”
又去到南边房间,将仍在睡着的老三叫醒:“刚伢,起来,和哥哥一起帮爷爷做事!”
“爷爷,干嘛呢?”两个孙子睡眼惺忪地走到他面前,问。
“爷爷今天要打枣你们吃!”
“真的!”两个孙子眼中放着惊喜的光彩,高兴得跳了起来。
“但是,要想吃到枣,就要听爷爷的话,帮爷爷的忙啊了!”
“好的!”
爷爷将自己**的床单拿下来:“来,跟爷爷走。”
来到枣树下,爷爷让两个孙子在枣树下牵开床单,站好,自己站到桌子上,将竹篙伸到最高处,用力一下一下地打枣。每打一下,爷爷都要停下来,躬着腰咳几声,喘几口气。在两个孙子看来,穿着一身旧黑布衣,站在桌上打枣的爷爷是那样的高大威武。
“将床单拉紧,不要让枣儿落到地上弄脏了。”爷爷不时地嘱咐孙子。
“晓得。”两个孙子将床单拉得**的。看着雨点一样落到床单上的枣儿,想到可以吃到难得到口的枣儿,想到吃到它们的滋味,口水不由得从口中流了也来。被竹篙打下的,除了枣儿,还有树叶和树上的瘌痢,它是一种绿色的身上有刺样突出的软虫,人的皮肤一接触它,就又疼又痒。但想到就要到口的枣儿,他们只有忍着。
他们打完一棵树顶的枣,就换一个地方,打另一棵树上的枣。
这时,吃了早饭出工的人经过枣树边的路上,看到这少有的举动,不由得停下脚步,吃惊地问:“打枣干嘛?”
爷爷回答:“孙女病了,打了枣给她吃。”
“也给我们吃!”孙子大声告诉人们。
一些孩子也来了,站在一边,盯着掉落的枣儿,一旦有枣落到地上的,就争着去捡。
打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打完了每棵树上的枣。爷爷用唾沫涂在孙子被瘌痢接触了的地方,在当时,这是他们止痒的最好办法,抓了枣给他们吃,他们吃着吃着就忘了痒和痛了。
将枣儿聚在一起,大约有三十多斤。爷爷将差些的择出来,给家里的孙子吃,从里面拿出最好的一些用布包好,留给会子,再将其他的分两个布包着,准备设法卖掉。
〔三〕
怎样将枣卖掉?什么人会买枣呢?爷爷犯愁了。凭他旧社会卖枣的经验,只有有钱的人才能买枣吃,而在当时,有钱的,只有那些吃国家粮拿工资的人。在家后的抽水站,就有四个吃国家粮的工作人员。还有,在二十多里远的公社,也有吃国家粮的。要想卖了枣救会子,就只有去求他们了。
主意拿定,爷爷就拿了一个包,里面有大约十的枣儿,将它揣在怀里,走到抽水站去。想到会子不知现在怎样了,医生会给她治吗?眼泪禁不住从爷爷眼中涌了出来。
“我一定要将枣卖掉!”爷爷这样想着,决定豁出一切地要说服那些平时很熟的人。
抽水站的工作人员正在食堂吃早饭,见爷爷眼泪汪汪地走了进来,他们都吃惊地看着他。
“你们在吃啊!今天,我有一事求你们,你们可一定要帮我啊!”爷爷见了他们,哭着说。
“么事啊?”他们问。
“我的孙女,她病得很厉害……”爷爷说到这里,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我求求你们,一定要帮帮我们啊!”爷爷说到这里就哭得说不下去了。
他们忙放下碗,将爷爷扶起来。“您不要太伤心……会子得了么病,我们怎样救她?”
“她发高烧,心疼……赤脚医生说得马上打针,得二十多元钱,可我们一分钱也没有……我知道这是犯罪的,但我家只有枣儿是值钱的……你们就买下它们,随便给点钱吧!”爷爷一边说一边将怀里的枣儿拿出来。
“这……这……”工作人员紧张地看了一下四周,生怕有人听见或看见似的。身为国家工作人员,他们怎能搞买卖呢,那可是搞资本主义啊!但会子病了,要钱救命,他们又不能不管啊!那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看到她他们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但他们手头子很紧,每月十来元工资,自己除了自己开销,还要寄给家人,此时下是月底,手里也空空如也啊!就在他们为难时,其中一个家在上海的工作人员说:“你们家在农村,孩子多,负担重,我家在城里,妻子有工作,只有一个女儿,我手里有十元钱,就给他吧!”说完就从荷包搜出一扎一元的人民币,递给爷爷。“我家女儿跟会子差不多大,她在上幼儿园,比会子享服多了,这钱,就给她治病。”
“太感谢了!这枣,就给你了!”爷爷没想到会遇到好人,他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这枣我不能要!要是传出去,我会被开除的。”那上海人说。
“你要是不要,这钱我也不收!”爷爷怎么子不接受白白要人家的钱。
“就算我借给你们吧!”那人说。
可是拿什么来还呢?虽说儿子也在外工作,可他从来没给家一分钱,他知道他的钱不是赌输了就是用在别的女人身上了。家里一年喂到头的猪,除了交给国家的钱,剩下的只能买点家里必用的东西了。哪里拿钱来还人家呢?不行,一定得说服他买下枣儿。
“这样吧,你的钱算我借了;这枣,算我送给你;如果你真心帮我,就答应我!”
“这……这……”那人有些为难。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爷爷再次跪了下去。
“就这样吧,不要负了人家心意。我们不会说什么的,你放心。”其他人说。
“好吧!”那人扶起爷爷,收下那沉甸甸的枣儿。
“太谢谢你们了!”爷爷哭着向他们躬了三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走出去。
事情爷爷预料的顺利得多,这使爷爷将剩下的枣卖掉的信心更足了。爷爷带着几分惊喜几分感动几分自得,匆匆回到家,叮嘱两个大孙子一定要照顾好小孙子,不要外出玩,就拿着将另一包枣儿揣在怀里,急急地向抽水站旁的通向公社的那条土路走去。
〔四〕
爷爷一边走,一边想着怎样说服别人买枣,会遇到什么麻烦,突然,他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吓了一跳的爷爷手一松,包着枣儿的包裹掉在了地上。他忙捡地包裹,抬头一看,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站在他面前的是在村里住队的公社干部,人们叫他贾干事。他是退伍军人,穿着一身洗得退了色的黄军装,浓眉大眼。他住在自己的地主成分的亲戚家,因为住他家,是因为他家女主人是地主家小姐出生,会做别人做不出的好吃的饭菜,而且,她家是地主,应该将功赎罪,接受干部的管教,所以他就住在了她家。而她家人正好要趁机讨好干部,少挨整,也就乐意他住她家了。为了讨好他的在公社当干部的儿了,她的大女儿嫁给了他儿媳的娘家二哥,儿媳也是为了娘家哥哥才嫁给他的并不称心的儿子的。听说他住队就是抓阶级斗争的,心虚的爷爷见了他那似乎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睛,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您这是去哪里啊?您包里装的么事?”贾干事笑着问。
“我去看孙女……这里是枣儿,去给孙女吃……”爷爷慌慌张张地说着,避开那眸利的眼神。
“原来这样啊!您快走吧,别误了孙女!”他语气软和地说。
“好好……”爷爷一边应着,一边大步向前走去。他要马上离开这个人,他担心他会缠着他问个不停,他不小心说出真相,惹下祸端。爷爷平时习惯了他严肅的面孔和生硬的话语,此刻对他的充满人情的表现有些不敢相信。
爷爷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往前走,走了二个多小时,才走到公社所在地。所谓公社,就是由两排青砖青瓦的长房了组成,一排是干部办公的,一排是干部家属住的,在公社旁边,有一橦两层的旧木楼,那就是公社卫生院。虽然儿子曾在这工作过,但他从未来过,也不认识这里的人。
爷爷去到那家属院,见有一家的女主人正在门前洗衣。她30来岁,白净秀气,运动头,穿着一件花的良衬衣和黑色的良长裤。她的三个小孩穿着漂亮白的良衣服,在门前的空地上玩着。
这是一个家境可以的家,那女主人看上去也很和善。爷爷站了一会儿,等那女子洗完了衣,走进屋时,跟着走了进去。
她屋里很干净,墙上挂着毛**像,中间是一张大床,床边是一个放有毛泽东选集的书桌,墙边整齐地放着四把木椅和一张木饭桌。她是回屋晾衣服的绳子的。
“姑娘……”爷爷走进去,对着她亲切地叫了一声。
那女子分明被吓了一跳。但她很快缓过神来,见来者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就亲切地问:“您找我有么事?”
爷爷又流着泪讲了要卖枣救孙女的事。她女子听了,忙将门关上,小声说:“幸亏我家那位不在家,要被他碰到了,可不得了!老人家,不是我不帮忙,是我确实不能买枣啊!我这里有二元钱,给您老人家,您快去救孙女吧!”
爷爷接过钱,从包里抓了三四斤枣,丢在她**,转身就打开门,住外走。
那女子想追出去,又怕别人看见,只好慌忙关了门,将枣儿从**捡起来,准备包好后还给老人。这时,他的在外玩的孩子回来了,见了妈妈手中的枣儿,扑过去,争着抢夺,不管三七二十一,送到口里就吃,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真好吃!”女子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在正在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枣的时候,贾干事走了进来。原来,这就是贾干事的家和他的家人。她妻子见了她,紧张得冷汗只流。在丈夫的追问下,她讲了事情的经过。贾书记一听,剑眉倒竖:“这可得了!没想到我这样抓革命,我住队的队里竟有这样的事!我得好好管一管!”
“可是,我家孩子也吃了他的枣啊!要是说出去,我们也要受牵连!”他妻子害怕地提醒他。
“让我想一想,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贾书记坐到椅子上,蒙着头想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猛地一拍大腿:“我有办法了!”
“么办法?”他妻子忙问。
“你就安心地上班,照顾孩子,这事决不会连累我们!”说完他走了出去。
〔五〕
爷爷从刚才的卖枣过程中得到了启发,就如发炮制,果然将包里的枣儿都卖了。靠着那些女人的善良,爷爷得了她们的一元两元钱,将枣儿强行丢在她们家,她们又害怕被人知道,她们的孩子又极喜欢,就很快如愿以尝了。爷爷拿着二十元钱,急急赶往卫生院。当他走进急救室时,见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一人手中拿着他儿了陪嫁的那两条围巾,高兴地看上面的图案。刚才,为了救会子,母亲哭着下跪救她们收下她的围巾,给女儿马上用药,她们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奢侈品,想到从此将为自己拥有,就答应了。
爷爷走过去,一把从她们手中夺过围巾:“我拿钱来了,这是我儿媳的,还给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钱递给她们。
在里间陪着会子打针的母亲闻言走了出来:“爸爸,您不要这样!要不是刚才人家帮忙,会子恐怕没命了!”
“春儿啊,我弄到钱了!你的围巾可以赎回了!”爷爷无比喜悦地说。
“爸爸,您是怎么弄到钱的?!”母亲惊喜地问。
“会儿怎样了?”爷爷没有回答母亲,迎过去急切地问。
“她在里面。打了针后睡着了。”母亲说着将爷爷领进里屋去。
会子躺在病**,在挂着吊针。她脸色苍白,沉沉地睡着。爷爷忍住泪水,将留在怀里的一把枣放到会子枕着的枕头下,用手摸了摸孙女的头,对儿媳说:“你安心在这照顾她,我回家去了。家里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有我呢。”
母亲点了点头,又问:“爸,您是从哪儿弄的钱?”
爷爷说:“回家再告诉您。”就再次看了会了一会儿,走了出去。
爷爷回到家时,见贾干事和那个地主成分的亲戚坐在自家家里。他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会在我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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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自尽』
〔一〕贾~事又恢复了他平时严肅的面容,对着爷爷生~地说:“我们等您好久了!“说着看了一眼~边有些惴惴不安的爷爷家的亲戚。那亲戚光着头,平时总是低着顺着的眉眼此刻更是低着顺着了。他四十多岁,~着一~灰~布~和沾~泥土的布鞋。他不敢看爷爷疑问的眼光,将头低得几乎到了~裆里。他家前几代都是勤劳的农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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