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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莺粟》

第3章三 梦里不知~是客

作者:傅含紫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客栈外风雨飘摇,那凛凛杀气,正透空逼漫而来。

五丈之外,一枚森冷的箭头在凄风雾雨中闪动着幽幽寒光,锁准了她的背心。

让泷魅面色大变的并不是那支利箭,而是手持劲弩的人。

一个瘦削矮小的黑影就隐在这凄迷的雨雾中。他不知何时起便已站在那里,仿佛已与那无边凄迷融化为一体。

泷魅脱口惊呼:“杀生郎?”

筠悒不敢转过头去,面色却已在刹那间苍白如死。

此刻,他二人正以扶桑话在交谈着什么。她虽然听不懂,却也隐约能猜出他们谈话的内容。

然后,便见泷魅忽然缓缓抬起握刀的双臂,交叉平胸而举。他注视着筠悒,神色却是极其凝重而肃穆的。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筠悒心中蓦地隐约升起某种不详的预感。

然而,她还来不及细细思索他那个眼神中传递的暗示,即见两泓寒光啸风而来,斜斜掠过筠悒,射向她身后那片夜雨中。

那对他仗以生存的、在扶桑国令无数国人闻风丧胆的“月之牙”,便这样划入漫漫雨雾中,宛如石沉大海,再无声息。

然而,便在那弦月双刀掠过她身畔的一瞬,却蓦地激起极霸猛的劲道,裹挟着她菲薄如纸的身子,将她直直抛向身后溟濛的夜雨中!

未接踵,泷魅已飘身掠出,凌空将她接住。

筠悒便觉身后压力顿然一轻。然而她心下却是陡地一沉。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她瞬间在泷魅怀中回过头去,便见客栈中那些杀手们此时已尽数恢复了神智,纷纷挥起刀剑,斩向那些丫鬟婢女!

那些丫鬟婢女却是她早已安排下的亲信,武功实则平平,全仗那“幻影七杀阵”的优势,方能牵制住这群人。方才坐在阵中悠然吃菜的筠悒实则便是这“幻影七杀阵”的阵眼。此阵乃紫云真人所创,泷魅自是深谙这阵中玄妙,知晓“生门”在于何处,方才才得以如此淡定。却见筠悒遭人挟制,别无它策之下,只得将居于阵眼之位的筠悒逐出阵中。阵眼既破,阵法也就瓦解。此刻那些丫鬟侍婢们又哪里是这群杀手的对手?

筠悒正自焦急之际,那隐在雨雾里的矮小黑影蓦地腾身,高高窜起,瘦削的三尺身形宛如猿猴一般,却周身都散发出极其狂烈霸悍的杀气!

那杀气仿佛已凝化为实体,裂空而下,轰然击向正自失神的筠悒!

泷魅面色遽变,然而他此刻已无兵刃在手。方才此人挟制筠悒,不仅要他破除“幻影七杀阵”,更要他交出月之牙!

此时筠悒终于也察觉到了再度迫临的杀机,然而这人来势实在太快、也太急,让人根本无暇出招防御、甚至躲避!

泷魅急切之下,猛地又是一掌挥出,筠悒单薄的身子便如一枚红枫般飘然飞出。

那人掌势倏转,一掌轰向泷魅胸口!

一股血箭霎时自他胸膛怒飚而出,狂悍的劲气催逼下,泷魅的身形猝然向后飞跌去,轰地一声,栽入客栈阶下的雨泞中!

筠悒面色陡地惨白。然而她顾不得伤悲,红袖轻舒,垂落之际,地上忽然就出现了一把沉香木古琴。

她纤指隔空疾弹,一脉琴音倏地划破沉沉雨夜,震地而起!

那琴音凄怆高亢,冰弦中仿佛隐蕴金铁之声。

那人一掌重创泷魅之后,便又疾然腾身跃起,身形尚未落地,已连续三掌隔空劈出!

然而那琴音中竟仿佛蕴有无形剑气,那人连劈出三掌,她纤纤玉指也疾速在弦上跳跃了三下,每一次挑拨琴弦,便是一道凌厉剑气隔空射来,方好将那人掌力消弭!

中原武学博大精神,眼见那新娘装扮的女子不出刀、不出剑,甚至连一掌都未发出,只是拨动了几下琴弦,便将他劈出的掌劲尽数抵消于无形。那人几曾见过此等诡异的武功,一时面色骤变!

筠悒将雁足横架于膝间。指如织梭,琴音拔地而起,绵密苍劲,犹如平地而起的春雷,袅绕于凄烟冷雨的夜空中,仿佛涵罩了整个穹字。

琴音乍起,即逼退一室浊气。

客栈内已露败象的丫鬟婢女们听到这琴音后,仿佛顿时恢复了斗志。同伴们非死即伤,然而这似乎更加激发了她们的斗志,她们纷纷挺剑而起,使出的已尽是两败俱伤的杀招。

然而这琴音却亦宛如摄魂魔音,能惊退敌人的战意。一众杀手在听见这阵琴音之后,心中竟然涌起了无边无际悲伤、恐惧的情绪,他们仿佛回想起了自己那坎坷流离的身世与前半生所遭遇的不幸,这些情绪让他们整颗心一时溢满了自伤自怜的情绪,斗志一分分丧失,他们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此刻正身处于险境、正在与敌人搏杀中。

这琴音却又犹似是治愈的伤药,听在重伤的泷魅耳中,竟是那般空灵清澈,渐渐抚平了他胸处那阵撕裂般的痛楚,他觉得自己胸前那灼热的伤口仿佛在这舒缓的琴音中,正以极缓慢的速度愈合。

那矮小的倭人蓦地怒喝一声,全身真力凝聚于掌心,挟无边浩瀚之势,宛如狂风巨浪般怒轰而来!

这是他在瀚海上,倚借海风巨浪之势,参悟出的、毕生最为得意的绝招。

筠悒纤细的身体在他这全力一击之下,宛如广漠的瀚海中一枚小小的枯叶般,随波沉浮。

鲜红嫁衣在这霸猛狂悍的掌风中发出裂帛的声响,由于过分催运内力,筠悒脸上此刻早已失尽了血色,红绡下漫淌出缕缕血痕。

她菲薄的身子和她膝间的七弦琴突然化作一朵红色祥云,冯虚御空而起。虽悬于虚空中,她却依然维持着坐姿,挥捺琴弦的玉指分毫未停。

她手挑弦急,却又已换了一种韵律。琴声铮铮泠泠,铿锵跌荡,清阔雄壮,如挟万马奔腾之势,声振林木,翔遏行云。

她鲜红的嫁衣在夜风中翩飞朔舞,凄迷的雨雾笼罩着她纤细的身形,在充斥着整座客栈的澎湃浩荡的杀气,与那倭人狂风怒浪般的**下,她便宛如天庭中司琴的乐使,正于无垠墨穹之中,弹奏着一曲天外魔音,倨傲地俯睨众生。

她的长发垂落如丝,偶有几缕击撞于弦上,混合着点点血迹,随她挥捺的十指在夜风中翻飞舞荡。一缕缕振音裹挟着如霜剑气匝地而起,筠悒的身形在对方愤怒的掌风中沉浮飘摇,宛若一缕无质的幽魂。

那倭人久战不下,不禁怒火中烧,杀气陡炽,蓦地仰天一声大喝,身形纵地而起,蹑空横迈出七步,倏然已逼近筠悒,眼见那蓄力一掌即要劈出!

却陡觉足底涌起一阵剧痛,那痛意直抵入脏腑,让那倭人不禁发出一声痛啸,掌势便不由缓了一缓。

筠悒便乘这一隙之间,瞬挪身形,又向后飘去丈许远。那倭人待要撤掌,然而招式已然用老,掌风飚出之际,已**三分真气;待掌劲抵及筠悒之身时,已只剩了三分劲力。

然而那倭人竭尽全力发出的这一掌仍是不可小觑,即便只余三分劲道,依然重创了筠悒心脉。

方才那一掌已让她心脉受损,此时再遭重创,登时一口鲜血怒喷而出。她凝住最后一口真气不至溃散,让身形坠落在客栈的檐瓦上,欲倚仗绝顶轻功伺机逃脱。至于泷魅的生死,此时她却是已无余力去顾及了。

然而却听轰地一声巨响,一大团黑影由空中疾坠而下,直砸入她身下那片雨泞中,溅起一大蓬水泥,一霎间染污了她的衣裙。

她诧异之下,不禁俯身探望下去。这一望之下,面色却骤地变了!

便见客栈阶下的泥泞中横卧一袭黑衣,那人浑身浸满污泥与血水,斑驳的长发间依稀能看见一抹朱红色的暗记,赫然却是泷魅!

原来方才在筠悒危急之际,是泷魅竭尽最后一分力气,纵身跃起,一掌劈在那倭人足底,转移了那倭人注意,给了筠悒逃脱之机!

眼见泷魅在雨泞中呕血不止,筠悒心下一哀,顿觉再也没有了力气。

那倭人凌空一掌便将泷魅重创,见他登时倒地不起,那倭人阴笑数声,未待身形落地,便又一掌向下震去,身子借反挫力斜飞而出,尚未撤招,即又是一掌,向筠悒怒轰而来!

眼见那掌风如挟飓风之势、怒浪之威轰然**,然而她此际却已再无力气去招架、甚至闪躲了。莫说她此刻心中哀戚,兼又身负重伤,便是在平日功力全盛之时,怕是也抵挡不住这临头而来的、飓风怒涛般的**!

她脸色惨白,万念俱灰之下,只得闭目待死。

然而只是瞬息间,那狂风怒涛般的掌劲却倏然消弭无踪。

周围疾密的风雨声都仿佛突然静止了一刻。随即,只听一个空灵清雅的男子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仿佛就此成为这一刻全世界唯一的声响。

“杀了你,脏了我的剑——立刻带着你的这些手下,给我滚出中原,今生莫让我再看见你!”

她艰难地俯身探去,就见一个白衣男子在凄风烟雨中落落而立。虽立在雨泞中,他的衣上却是片尘不染,那如雪的白衣上甚至流蕴着淡淡的光华。

那宁静淡泊的光芒在这溟濛的夜色里、在这污浊的雨泞中,更衬得他宛若天外飞仙、神人降世。

他的容颜极是清俊儒雅,目光幽寂而清冷,宛如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然而那清冷中却仿佛流露着看尽世情的悲凉,幽寂中饱含着洞彻众生的悲悯。

白衣男子一手负后,另一手持着一柄长剑,剑锋直指向那矮小的倭人。

尽管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的姿态看去仍有种说不出的优雅。那柄长剑也如他的人一般,剑身上氤氲流转着宛如雪色般淡淡的光芒。

这柄长剑名为“流风徊雪”,在现今百晓生兵器排行谱上位居第二,乃江南试剑山庄少主沈公子的佩剑。而至于被江湖百晓生排名第一的“天霜剑”,早已随玄隐老人一同隐退江湖了。

这白衣男子不知是何时出现在此,只用一招,便封住了那倭人所有**,将他制住。

那方才差些令筠悒命丧于斯的矮小倭人,此刻整个尖瘦的脑袋都几乎埋在身下泥泞中,不住向他叩头,口中含糊地吐出一大堆叽里咕噜的话语——那模样委实说不出的狼狈,却又令人忍不住发笑。

筠悒望见这样一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然而笑声未毕,即牵动了伤势。她捂住胸口,纤秀的眉头紧锁,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白衣男子这时已倏地收起长剑,剑眉一轩,轻喝一字:“滚!”

那矮小倭人好容易等到这句话,当即乖乖地领着一群杀手连滚带爬地溜远了。

筠悒见终于出了这一口恶气,心中一松,便再也忍不住宛如岩石般压迫的剧痛与疲乏的倦意,整个身子猝然犹如一叶轻羽般,从客栈的檐瓦上疾坠而下!

白衣男子见状一惊,登时弹身而起,倏然几个起落,凌空接住了身穿嫁衣的女子,抱她降下地来。

筠悒倒在他怀中,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安然,红绡后依稀绽出淡淡的笑容。她望着这个白衣男子,神态宁静安详,气息却已虚弱到了极处,唇中轻轻地吐出几字:“沈公子,是你……”

“是我……我来晚了。”白衣男子语含歉意,看着她如此虚弱之态,清明如水的眸中渐渐聚起一抹不忍之色,闭口不再说话。

“沈公子两度相救的大恩,小妹今世无以为报了……”筠悒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白衣男子微露苦笑:“我们是朋友,筠悒姑娘不须如此客气……”

筠悒也牵动嘴角,在红绡后勉力挤出一丝笑意,随即虚弱吐字道:“求沈公子帮我、帮我救我的师弟……”玉指缓缓伸出,却是指向已昏迷在雨泞里的泷魅。

话音才落,她便已在白衣男子怀中昏迷了过去。

白衣男子面上**一丝焦急之色,轻唤了一声:“筠悒姑娘!”伸手去搭她脉搏,却觉脉象虽已衰微,然仍有一息尚存,当即伸掌抵上她后背,缓缓将自己的内息渡入。

同时回首看了一眼昏迷在客栈阶前雨泞中的男子,朝后吩咐了一句:“将这个人,还有客栈里的那些姑娘们,都送回山庄好生安顿……另外,将已死去的姑娘们好好安葬了。”

他语声方落,便见不远处整整齐齐站在雨中的十几名家仆摸样的男子已齐步上前,恭声应道:“是,少主。”

须臾后,一行人缓缓离去。方才喧乱嘈杂的客栈宛如陷入骤然的沉睡一般,寂静了下去。

广漠的夜色在他们身后铺展开。而大路的尽头,便是在江南名声煊赫、雄踞金陵城的试剑山庄。

**************

“无邪,无邪……”

恍惚之中,有个声音绵缈低回,在她耳边切切呼唤着这个名字。那声音如此温柔又如此熟悉,仿佛曾在幼年时懵懂的梦境里出现过千百次。

晚霞在曛晖中悄悄铺染开来,在**尽已凋陨的茶花树下,一个小女孩正孤单地荡着秋千……

“筠悒,筠悒……”耳边忽又响起另一个柔和的声音,这个声音中仿佛透着某种无形的力量,欲将她拉扯出那个迷离的梦境。

然而,胸口的剧痛宛如岩石般压迫着她残存的意识,背后另有一道奇异的暖流热烘烘地在她身体内奔走游窜……那种感觉十分难受,让她宁愿沉溺在那个温馨的梦境里,再也不要醒来。

她循着那个声音,抬起头,便看见在天际那姽绚到极致的妖红中,一只雪白的大雕正沐着绚烂的霞光向她飞来。

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却见那只白雕已从她视线中消失,宛如方才那一幕不过是她的幻象。

她正自迷惑间,却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柔然叫着她的名字。

她一惊回首,便见一个眼瞳乌黑睫毛修长的紫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正含笑凝视着她,紫丁香色的衣襟在天风里微微招扬。

“你、你从哪里来的?”她怔怔地脱口问。

便见少年清秀的脸上**一个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诡秘笑容,抬手指着天上飘忽变幻的云朵:“我从天上下来的。”

“你骗人!”她脱口便道,瞪着他,“皇叔说了,只有死人才会到天上去,化作夜空里的星星,守护他们的亲人。”

那少年又笑了。诡秘的笑容自他脸上隐去,那个微笑看上去竟是有着种说不出的温和与亲切:“我不是死人,但我是你的亲人——最亲的亲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突兀地出现在皇宫后花园里的少年,竟让她心底隐秘地生出几分亲近之意。然而,她却下意识地反驳:“你骗人!澹台国师说了,这个世上,我只剩下皇叔一个亲人!”

“那是他骗你的。”少年淡淡说道,脸上隐约透出一个讥诮的笑意。

她怒然反驳:“你才骗我!澹台国师是出家人,他怎么会骗人!”

“那不过是因为他不知道我的存在罢了——或者,在他们心里,我已与一个死人无异。”少年的脸上又浮起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表情,语声中却略透着几分落寞。

“你……”她唇颤了颤,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说……你已经死了?”

“是啊。”少年仍是轻轻地笑,笑里混合着自嘲与自厌,“从我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个死人。”

“你胡说!”她再度脱口反驳,然而脸色却已经变了,“若、若你真是死人,我……我怎么能看得见你?”

“你当然能看见我。我也只会让你看见我。”少年的目光聚落在她脸上,深深凝视着她,一字字地说道:“因为,我是你的哥哥。”

她仿佛还待再反驳什么,然而脸色却倏然苍白了下去。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也陡然急促了起来。

少年眉梢一跳,脸上闪过几分惊讶之色,迟疑道:“你,有心疾?”

“你、你怎么知道?”她缓缓抚着胸口,冷冷问道。

“呵呵……”一瞬的惊讶之后,少年却是笑了,目光深深凝视着她,“果然,不愧是我的妹妹啊……”

夕阳在他们身后一分分垂落。这对站在花树中的孩子凝目望着彼此,脸上都显出一种庄重肃穆的神色,仿佛在他们身后,有一个巨大影子正从夜幕中倾罩下来——那是他们父母的魂灵,正在天上默默守护着他们、注视着他们的一切。

“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在夜霭一分分弥合之际,那个少年郑重地告诉她。

“连皇叔也不可以吗?”她迟疑着,稚声问。

“任何人都不可以。”少年的表情是极其认真的,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她还待再问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宫人们杂乱而细碎的足声。她一惊之下,急忙转过身去,然而当她再回首之际,却已不见了那个少年的身影。

他犹似已隐入了这片深浓的夜色中,在树荫下、在花丛中、在假山后,仿佛无处不在。然而她的目光却再也搜寻不到他的身影。

在他消失的地方,空气中依稀弥漫着一种奇异而淡泊的香气。

“我的妹妹,请你记住,你永远不是一个人……”

他最后的声音直接传送到她心底,未待她去仔细品味清楚这话中的真意,时光的画面仿佛瞬息定格,然后飞速将她拉转去另一个时空。

夕阳稍不留意就陷入完全的黑暗中,浓墨般的夜色徐徐铺展开。夜穹中不时劈下一声声惊雷,偶尔交杂着几道闪电,雪亮的电光将在雷雨中奔跑的少女的脸色映得惨白。

她打小便最怕打雷,那轰鸣的惊雷声总让她没来由地心生惧意。在幼年时,每当天上打雷之时,她都要皇叔搂着,方能入睡。九岁那年,她因缘得遇游历至大理的紫云真人,紫云真人的独门心法“优昙真气”能驱逐她体内寒气,令她自娘胎出来便相随的体疾不药而愈。她皇叔与她父亲年轻时游闯江湖,肝胆相照,有着寻常的皇室兄弟无法相比拟的生死交情(事详“如若花解语”系列之三《情客丁香》)。自登基后,皇叔便苦研医术,却仍是未能根愈她这先天性的顽疾。皇叔权衡之下,终于答允让她随紫云真人上山学艺,此后在江湖上闯荡历练,对她而言或许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九岁便拜入师门,师父为她起名“筠悒”。在十年前,某个也是这样雷雨交加的寒夜里,一个气质高华的老人叩响了她与师父居住的草庐的门。

她应声前去开门,便见那老人怀中抱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那孩子身上中了十几处剑伤,全身都缠裹着厚厚的绷带,然而昏迷中仍执拗地紧握着怀中两柄短刀,不肯有丝毫松动。

那夜,师父吩咐她先入内室照顾那个伤重昏迷的孩子,随即在厅中为那老人斟了壶茶,二人便坐下进行了促夜的长谈。

她听不清师父与那老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便径自在房中照看那个男孩。那男孩即便在昏迷中,依旧**蜷缩着身子,侧身向内而卧,全身不住颤抖,口中梦呓般地、吐出一些她听不懂的话,**抱着怀中的短刀,仿佛那双短刀是他的救命稻草一般。

她用热毛巾为那男孩洗去满面的尘污,发觉那男孩的容貌生得竟是极为清秀,睫毛修长,只是看那身穿着,却不像是中原人。

翌晨她起身时,便没再见到昨夜那个老人,而那个小她一岁的男孩自那日起便留了下来,拜了师父为师,自此成为她的师弟。师父为他起了个名字,叫“箬恒”。

刚入师门的几个月,那个生着一双漂亮紫色眼睛的自闭的孩子一直不肯与她说话,她尝试着与他交流,然而那孩子一开口便是几句冷冷的讥嘲。

随着时日渐长,她渐渐了解了那个男孩的身世:他本名叫山本泷魅,来自大海对面、那个叫作“扶桑”的国家。他的父母兄姊都死于国中的一场政变中,唯他一人活下来,为扶桑国一个杀手组织所救,并为其卖命效力。

不知为何,他小小年纪,却身具奇高的武功。这次奉命随一行杀手同来中原出使任务中,被玄隐老人打败,玄隐老人怜他年幼,救下了他,但由于他避世已久,不愿再涉入江湖纷争中,便将他送来老友紫云真人隐居之处,请求紫云真人收他为徒,并代为照顾这个异族孤儿。

几年中,她与这个师弟渐渐熟悉起来。箬恒虽然仍是常常沉默寡言,却早已再不是她初见时那个阴郁的孩子了。

山中不知时日长。不知不觉,便是七年过去。这日她又偷偷溜下岱山,预备去陇城买些衣物首饰。途中却遇上一个头戴面具的黑衣人,那个陌生男子告诉她:她师父今日将被她最喜欢的人杀死。

她虽将信将疑,心中却感到某种莫名的不安与惊惶。一路奔回草庐,谁料半途中天空却忽然打起响雷,不过黄昏,天色便忽然黑沉了下去。

惊雷怒电之中,她魂不守舍地一路狂奔,衣衫尽被雨水淋得透湿。待奔至山坳那间草庐中时,天色已然黑透,整个天穹犹如被化不开的浓墨层层浸染。

如墨的夜穹中不时有闪电裂空劈落,那忽明忽暗的电光将草庐内的景象映照得宛如地狱般可怖!

——仿佛魔神巨大的狼毫浸饱了艳丽的红浆,将这间洁净素雅的草庐误当为宣纸,在其上恣意涂洒!

“师父!”她望着遍屋的殷然血色,凄然尖叫出声——师父遍身血迹地倒在将要倾塌的草庐的某个角落中,四肢与头颅呈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犹如一具被人拆散的人偶!

她疾步奔近师父尸身前,发现师父扭曲的脸上,那双眼睛犹自大睁着。然而最后定格在她眼里的,竟是一抹安详宁蔼的神情——宛如这么多年来,在注视她最疼爱的两个弟子时,眼中时常流**的神色。

“师——父——!”凄厉的悲啸声震透了残败的草庐,在雷电交加的夜空中远远回荡出去。

目光瞬处,却督见草庐窗外一掠而过的一抹青影。她布满血丝的双目骤然一亮,缓缓放下师父已然冰冷的尸体,疾步奔出屋外。

那间草庐便在她跃出的一刻,在她身后轰然坍塌。然而她却已顾不得了。

她展开轻功,疾追着那个青影直奔到悬崖边,才终于停下脚步。

她胸口微微起伏着,仿佛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颤抖的唇间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便见那青衣少年这时才终于缓缓回过头看向她,紫瞳深处仿佛藏了无尽无底的悲恸与歉意,然而温和而坚毅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箬恒!你这个弑师灭祖的罪人!我要杀了你,为师父报仇!”似乎终于再也忍受不了他的沉默一般,她悲吼一声,手腕一沉,已挺剑向他刺去。

谁知他竟然不闪不避,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他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她刺出这一剑、结束他的生命一般。

她微微一呆,剑势却陡地止住。

却见他仍是那样温柔地望着她,瞳中紫晕流转,嘴角忽然轻轻绽开一个笑意——那个笑容竟是这么多年来,从未见他流露过的亲切与温柔。

她暗暗一惊,心底隐隐生起某种不详的预感。却见他已忽然转过身去,纵身掠下了悬崖!

这片悬崖怎么说也有几百丈深,陡峭的崖壁上只生了一层层的青苔,如今被雨水一冲,更是光滑如洗——他这纵身一跃,断是绝无生望了!

她蓦地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啸,颓然掷下手中长剑,缓缓跪倒在绝崖边。

接踵而至的巨大打击仿佛已将她羸弱的身体积蓄的最后一分意志摧残殆尽。层层黑暗宛如潮水般湮漫而来,她只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化为了一叶轻羽,向着永无止尽的黑暗渊薮中飞速下坠——永无止尽地下坠……

*************

昏迷中的女子口中仍不住喃喃着,一忽儿念着“皇叔”,一忽儿念着“哥哥”,一忽儿念着“师父”,一忽儿又念着一个叫作“箬恒”的人。

一名丫鬟正在给她喂药,看见她这样,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下意识地回过头,向身后的白衣男子投去询问的眼色。

此处是雄踞金陵城的试剑山庄,而这间房正是试剑山庄二少主沈清照的房间。

沈清照方才为她运功疗过伤后,此刻正坐在一旁椅上休息。看见这一幕,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碗,淡淡道:“我来吧。”

那丫鬟恭然应了一声,便转身退出门去。

朦胧中,她便觉掌心忽然传来一阵暖意,仿佛有什么人正扶她靠起身,缓缓拨开她的双唇,跟着温热的药汁漫流进她喉中。

当她轻轻睁开眼时,便见一张清俊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白衣男子正静静地看着她,眼底微蕴着淡淡的笑意。

她仿佛忽然醒觉到什么,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便觉得那方红绡仍垂在自己眼睛下,只是微**一角,喂送汤药。

沈清照仿佛知道她的顾虑,柔声说道:“筠悒姑娘放心,我没有看过你的脸。”

筠悒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随即从他手中接过药碗,仰头一口喝尽后,将空碗递到沈清照手里,这才轻声问了一句:“沈公子,我师弟他现在怎么样?”

沈清照长眉微攒,有些迟疑道:“他的情况似乎不是很好……他胸前中掌,心脉受了重创,最后一掌更是伤及脏腑……此刻仍旧昏迷未醒。”顿了顿,一督筠悒忧虑的神色,忙又温声补充道,“不过筠悒姑娘放心,你师弟的性命应当无虞,我已吩咐余大夫好好照顾他。”

“多谢沈公子……沈公子两次相救的大恩,筠悒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报答。”沈清照递上绢帕,筠悒拭净嘴后,便欲起身相谢。

却被沈清照一手扶住。便见他微微一笑道:“江湖之大,你我数度相遇,也总算是有缘。筠悒姑娘又何须如此见外?”

筠悒却是沉沉叹了口气,抬眸望着他道:“沈公子,你可否扶我去看看我的师弟?”

沈清照颔首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也请筠悒姑娘要小心自己的伤势。”说着,便扶她起身。

试剑山庄是金陵城第一大帮派,在江南名头极响。光看这座修筑得如此奢华的庄园,便知其在武林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园中花木连绵,亭台相映,山石错落,流水潺湲。此时金乌西坠,山庄内华灯初上。筠悒在沈清照搀扶下转过曲折游廊,一路飞絮如丝,鸟鸣虫唱。隐隐可闻莺晴中伴来一两声丝竹之声,在空阔的庄园内袅袅回荡。

走过石桥时,那竹乐声嘹亮起来。筠悒不觉抬目看去,便见湖畔水榭中,一个紫衣人正自垂首抚弄着石桌上的一张古琴。

他垂目向琴,极为专注,仿佛除了那把琴,再大的事情也上不了他的心一般。

然而,便在他二人走过石桥之际,却听水榭内蓦然传来一句冰冷的问声:“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大哥。”沈清照扶着筠悒缓行上前,柔声介绍道,“这位筠悒姑娘是我的朋友,她前夜与人殴斗之时受了重伤,我将她救回庄里,预备过几天,等她伤好后便……”

“你莫不是真把我们家当成客栈了?一个段姑娘还不够,这厢又来一个……”语声微顿,忽然发出一声冷笑,“不知这位段姑娘,又打算在我们家赖到什么时候啊?”

那紫衣人一语毕后,才终于淡淡抬起眼。

让筠悒惊疑的是,此人双瞳竟是一片浑浊。然而那双失明的眼睛里目光却凌厉如电,他一眼射望过来,筠悒不禁就觉背上陡然腾起一阵寒意来。

然而她却更加挺直了背脊,也冷冷回道:“不必为难沈大哥。明日我自会与我师弟离开。”

那紫衣人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们,垂下头继续抚弄他的琴。

沈清照轻轻叹了口气,当即扶着筠悒转身离去。

而至于另一个住在这座山庄里的“段姑娘”是何许人,她却没有兴趣去打听了。

夜暮渐沉,惨白的月光垂照在这座巨大的庄园内。庄中衣影憧憧,灯光迷离摇曳。

突听不远处蓦地传来一声惨呼,有下人尖声叫道:“杀人啦!”随即便听一阵纷乱杂沓的足声自东首某个厢房中传来。

沈清照微微一惊,凝聚内息探去,便觉空气中果然透来一阵浓郁的血腥气,正从安置泷魅的厢房中传来!

他面色遽变,忙与筠悒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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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世浮沉雨打萍』

二人齐步奔至泷魅厢房前,就见地~已斜七竖八地卧了十余具尸~。那些凌~的肢~犹如一朵朵白骨之花,妖~而恣肆地于幽冥夜色中盛放;残碎的血肉与筋络粘连着,狰狞地~~在血色殷然的~~外;白森森的骨骼从参差的切~绽~出,在模糊的血肉中散发着幽幽磷光;浓稠的血~宛如无数细~的小蛇般蜿蜒游动——惨白的月光冷冷垂照而~,将此~映得犹如九幽地狱!夜风轻送,浓郁~鼻的血腥气~面而来。那粘腻的血~渐渐濡~了筠悒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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