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悒与泷魅自拜别沈清照,离开金陵城后,骑马行了一个月余,终于来到四川境内。玄隐老人三十年前避居山野,二人多方打探,方得知玄隐老人现今隐居在蜀中一带的花果山中。
然而花果山这么大,三十年来欲来向玄隐求师学艺之人数不胜数,却都无果而返。筠悒一路沉思着,目光在远近山林中四处梭巡,偶尔经过几座木屋,推门进去,却见屋内都只放了些铁夹、扣子、地弩箭、陷阱之类的猎具,显见都是附近山人狩猎时暂住的猎屋。
二人在山间行了大半日,仍是毫无所获,筠悒眉宇间不觉浮起淡淡的迷惘之色来:玄隐前辈有心避世,又怎肯轻易被人寻见?师父、玄隐前辈与墨宸前辈几十年前在江湖中并称“三元祖”,彼此间交情甚笃,而他们作为师父晚年所收的弟子,却仅仅在儿时曾与玄隐前辈有过一面之缘。若玄隐再得知师父是因师弟而死,不知他又会如何作想。他们千里迢迢冒昧来访,一路上筠悒不是未想过这些问题。然而直至此刻,她才真正开始迷惘起来。
若是无法彻底拔除泷魅体内那股邪异的真气,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就不难保证,他日后不会被那股在他体内肆意生长的真气控制,而若之后他再犯下杀孽,她又当如何向死去的师父交代?
泷魅的目光向山上眺望,便见陡峭的崖壁间一道飞瀑垂挂而下,在半山腰汇聚成一条浅浅的溪流。激流奔突,浪珠四溅,半山间葱郁的林木也宛如笼了一层水汽织成的纱幕。溪流顺着山势蜿蜒而下,从高处看下去,犹若垂系在山林间的一匹透明丝缎。
泷魅心念倏动,霍地拔身而起。筠悒微微怔忪间,却见他已施展开“凌波步法”,足尖**溪流中错落的礁石,身形在湍急的溪流中纵腾疾上。
湍急的浪珠不住溅上他湛青色的长衣,然而他凌波御行的样子看去却有种说不出的空灵清逸。仿佛这一刻的他,已抛下了俗尘间所有的恩怨、挣开了往昔所有的枷锁,宛若飞鸟一般,自由地纵游、驰翔在山林间。
她曾与他朝夕相处整整七年,却还从未曾见过,那个阴郁的孩子有如此刻这般的飞扬与洒脱——又或者,这才是他被埋没的、真实的性情?
她望着他在溪水、山林间纵腾奔跃的身影,目光有短暂的失神。随即她也蓦地提起一口真气,展开身法,飞速跟上。
一红一青两道身影逆着湍急的溪流纵腾而上,顷刻间,便已奔至那道激流的瀑布之下。
站在瀑下仰望去,才更觉出这花果山的雄奇俊丽。山巅巨崖如格虎,险石若张旗,高空中云气舒卷,岩形千变万状,当真应了古人之言:“丹青难尽处,四面皆如斯。”
望着那瀑布久了,筠悒只觉一颗心亦随着那面激瀑汹涌澎湃起来。这巨瀑中竟仿佛蕴藏无边浩瀚之力,牵掣了她的思绪。
却听泷魅疾喝一声:“闭上眼!”
筠悒下意识地应声将双眼闭起,便觉身子陡地一轻,泷魅已揽臂将她身子抱起,双足猛力一跃,筠悒猛觉气息一窒,一道澎湃的水浪刹那间将她吞噬。
那水浪浩瀚翻涌,其间裹挟而生的霸猛狂悍的劲力如有倾天裂地之威,宛如一个绝世高手的巨掌临头轰落,她下意识地催运真气护体。
陡觉身子一沉,双足已稳踏在地面。她却觉得那揽住她纤腰的双臂陡然松**下去,睁开眼便见泷魅猝然一口血箭飚出,身子踉跄着后退出几步,方才立稳。
这瀑布之后竟别有一番天地。巨大的石室开阔无比,延伸出十余丈,尽头是一扇黑黝黝的巨大石门。
筠悒顾不上惊异,急忙上前扶住泷魅摇摇欲坠的身形,见他面上几乎毫无血色,气息虚弱至极,心知必是受了方才那激瀑巨大的冲力所创,又不及运功护体,因而受了内伤。
她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羊脂白玉瓶,由内倒出一粒拇指大小的殷红色丹丸,递给泷魅。随即游目望着这间巨大的石室,缓缓问道:“你如何知道这瀑布后另有天地?”
泷魅接过那枚药丸,他的笑里透着一丝苦涩:“我九岁那年曾奉命来杀玄隐前辈,最终却为前辈所救……前辈还不辞劳苦,千里迢迢将我送去岱山,把我交托给师父。”语声略顿,便即不再说话,缓缓咽下那枚药丸。
服下那药丸后,便觉一股暖意渐渐由胸膛间生出,融融地在他奇筋百脉间游走,仿佛绵绵无尽。他缓缓调运内息,须臾后,便觉五脏六腑间的痛楚仿佛消减了大半,功力也已基本恢复。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即睁开眼,望向身旁的红衣女子,苍白清秀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颊旁悄悄晕开一抹浅浅的红晕。
筠悒含笑睇住他,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恍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似乎还是当年那个自闭又腼腆的孩子……那样的秀气,从前总被她讥笑为女孩子,忍不住便想欺负他呢……
仿佛岁月在这一刻无声倒流,时光的画面瞬息定格在三年前那个寒冷的雪夜——
那夜草庐后的药圃中,月华清冷如霜。那个红衣少女羞赧地将一只红色的荷花香囊轻轻塞入少年的手中……随即悄悄抬起头,在月下偷偷窥望满面晕红的少年。她忽地轻轻踮起脚尖,在他额心、那粒朱红色的樱花上,轻轻印下了一吻。
却突觉腰间一紧——那个紫瞳少年趁她不意间,竟蓦地环住她的腰,将她揽入了怀中。旋即俯低头,轻轻**了她的唇……
那少年的双唇冰冷而颤抖,然而那个吻却是那样的温柔,又那样的羞涩,酥酥软软地荡过那个少女的心……
那少年的怀抱温软而舒服,让她一辈子、都不想再放开……
那夜是他十六岁的生日。那是二人情意初动的一夜,也是那一对少男少女爱意萌芽的一夜……
正午的阳光透过激流的水帘投入这间巨大的石室中,室内光线迷离昏昧,二人周围的空气也仿佛渐渐流散出某种奇异的波纹。
二人无言凝望着彼此,却有一种窒息而暧昧的气氛,随二人的吐息间,悄悄弥散开去。
那一刻,谁都没有开口。筠悒眸波微微闪动着,水红色的面纱衬得她整个人都迷离缥缈,宛若一个不真实的、一触即碎的梦。而泷魅颊旁的晕红却渐渐晕染到整张脸上。
在这样异样的气氛里,便见那双桃花眸忽然弯了弯,温润的眉目渐渐舒展,红绡后隐约浮起一缕笑意。她轻轻抬起手,仿佛是要去触摸少年的脸。
泷魅微微怔了怔,却见她的双手蓦地在虚空中凝顿住。
她五指微微屈合,似乎隔着空气触摸了一下他的脸。一个顽皮的微笑在她清澈的眸底宛如春水般皱起。
她缓缓垂下手,柔柔地叹出一口气:“其实,我还是喜欢叫你箬恒的。”
泷魅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去。他微微一笑,喃喃道:“其实,我也喜欢师父为我起的那个名字。”
“那么,”筠悒秀睫轻眨,明眸中分明盈着一丝笑意,“从此之后,你可不许再改回去!”
泷魅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下去。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让他忘记自己的姓氏、忘记自己的家乡,从此彻彻底底成为一个汉人。
可是……他放得下吗?那里是他出生的家乡啊……哪怕,那里已经再没有他的亲人……
不待他答话,筠悒便抬手指住他,正色望着他,一字一字,三分霸道、七分认真地说道:“从此以后,你便是箬恒——师父的弟子,我的师弟。你再也不是‘泷魅’,和‘樱冢护’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忽地顿了顿,微微垂下双眼,即又抬眸凝视着他,眸光清亮如水:“箬恒师弟,你留下来吧——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留在这片土地上,跟我一起,做一个汉人。”
少年微微侧开脸去,目光剧烈地闪动着。他并非一个不解情意的人,他自然明白她话中之意。
然而他却沉默了,久久无言。
筠悒并没有流**失望之色,清润的目光静静凝视着他,在等着他回答。
泷魅仍在犹豫。
忽然,便见她缓缓抬起手,落在自己鬓边,一分一分、摘下了那方遮面的红绡。
泷魅的目光惊住。这方红绡是她十三岁时,师父亲自为她戴上的,曾嘱咐她千万不可轻易除落。
那是她对师父的承诺。泷魅自然知道摘下这红绡意味着什么。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便在这微妙的时刻,却听一个声音从那黑黝黝的石门后突兀地响起。
“是哪家的小娃娃来此搅扰老头子的清修?”
那声音苍老而雄浑,却隐约透着一种为老不尊的嘻然之意。
二人当即转过身,齐齐跪下,朝那巨大的石门拜倒,齐声道:“紫云真人门下弟子筠悒、箬恒,拜见玄隐前辈。”
沉闷重浊的巨响声中,便见那巨大的石门缓缓开启。二人相顾对视一眼,均在心中深深吸了口气。
千斤石门轰然而开,那老人随即举步迈了出来。
二人不禁抬目望去,却见对面老人衣衫褴褛,华发蓬乱,脚踩一双草鞋,那草鞋竟也是破破烂烂,哪里有个一派宗师的样子?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去,必会以为是个山中走出的野人。
二人细目瞧去,发觉他那身衣服虽然敝旧不堪,浆洗得倒是十分干净。那暴露在破旧的草鞋外的脚趾也修剪得十分整洁。
唯独让二人抽不开视线的,是老人那部修理得十分整齐的胡须,紧密地贴在老人下颚上。胡须后依稀**一张红光满面的脸。脸上挂满了十分慈蔼友善的笑意。
他依稀还是筠悒十岁初见时那般模样,甚至看上去还更加年轻了几岁。
便见玄隐长眉一竖,瞪眼道:“你们两个小娃儿,来找老夫有何贵干啊?”
他口中虽自称“老夫”,又故意竖起双眉,然而眉宇间却尽透着顽童般的笑意,那声音听去也透着种为老不尊的顽皮。
二人闻言均不禁莞尔,方才心中的那阵惶恐与不安此时已都消失无踪。
筠悒走了过去,挽了老人的手臂,笑盈盈说道:“玄隐前辈,这些年您老人家幽居在山里,无事一身轻,瞧这人,可都年轻了好几岁呢。”
玄隐一脸笑容地拍了拍她的头,啐道:“十几年未见,你这小娃娃的嘴巴还是这么甜。”
筠悒嫣然一笑,随即回眸给泷魅使去一个眼色,示意他站起身来。
便即又轻轻叹了口气,憾然道:“可怜师父她老人家,就……”欲言又止。
“你师父……她这些年过得可好?”玄隐似未察觉到她异样的脸色,红光满面的老脸上仍是盈满笑容,随口问道。
便见筠悒脸色一哀,垂泪答道:“师父他……她老人家三年前便过世了。”
“哦?”玄隐脸色一变,笑容登时从他脸上隐去。他微微蹙起眉,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有些喑哑:“你师父……她是如何死的?”
筠悒斜乜泷魅一眼,轻声答道:“师父她是圆寂的。”
“哦?”玄隐捋着长须,脸上微微现出一抹沉吟之色。
却见泷魅蓦地沉膝跪了下去,垂下头道:“师父她……是因我而死的。”
玄隐停下捋须的动作,转首望向他,肃容问道:“你们师父是被谁杀死的?”
泷魅脸色微微一黯。踌躇了一刻,终于涩声答道:“是我姐夫杀了他……师父为了护我而死,而姐夫也是为了我而杀了师父……而我姐夫,前月也已经被人杀死了……”
“不是的!”筠悒面色一变,欲要解释,便听泷魅摇头道:“师姐,师父之死与我确是有着莫大关系,你无须为我辩解。”
筠悒脸色白了一白,唇角轻抿,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开口。
玄隐目注泷魅,脸色微微一沉,忽地俯身将他扶起。
泷魅站起身,有些错愕地抬眸望着老人,便觉一道大力突然扣上了自己的脉腕。
玄隐老人一指**,便已将他全身的穴道都掣制住。泷魅正自惊疑间,却见玄隐面露沉吟之容,缓缓开口问道:“你近日是否曾大开杀戒?”
筠悒神色一变,嘴张了张,欲待开口时,却见泷魅沉沉点了点头,声音已有些沙哑:“前月我们在师姐朋友的山庄里养伤……重伤之下,我控制不了体内那股乱窜的真气,不意间入了魔,斩杀了庄中十几个下人……”
筠悒心口微微发紧,小心窥望着玄隐的脸色,衣袖下的指节暗暗握得发白。
却听玄隐沉默许久后,终于沉沉叹了口气,摇头说道:“看来你脑后那三枚金针已被人拔除了……”
泷魅脸色一白,遂点头答道:“是。便在师父死的那夜,姐夫将您当年为我封穴的金针拔除了,恢复了我的记忆……”
玄隐手捋长须,摇头叹息道:“你的姐夫,忒也太过狠毒了啊……”
“不。”泷魅却是摇头,眸底紫华澹荡,缓声解释道:“在我们大和族中,有一种传说:樱冢护的每一任主人在继位之后,都会被一个不详的诅咒驱使,成为权势与杀戮的傀儡,渐渐丧失他们的本性……”最后几字随一缕轻叹滑出唇边,泷魅的脸色已有些黯然。
筠悒不由有些愠怒地插口道:“既然那个人已不再是你的姐夫了,你又何必还要为他卖命?”
泷魅在师姐的责备声中垂首咬紧下唇,却没有答话。
玄隐微微叹了口气,望着这个紫瞳少年,眼中却隐约闪过一抹的赞许笑意来:“孩子啊,我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你……
“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来杀我的人,我都废去了他们的武功,割了他们的舌头,给他们戴上手链脚链,让他们成为这里的仆人,却独独救了你吗?”
随着玄隐挥手一指,二人不由向他身后望去,果然便见他身后那扇半开的巨大石门中,有几十名清一色的灰衣人垂首立在那里。另有几人拿着笤帚与拂尘,正在打扫玄隐的寝居。
泷魅微微摇头,脸上现出一丝迷惘之色。便见玄隐忽然轻轻拍着他的头,柔然笑道:“孩子,因为你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啊。你可知道,在你封闭的心里,其实藏了一颗仁善之心?”
泷魅无言,只是深深咬紧了自己下唇。
玄隐的长眉却微微皱了起来,脸上**一抹惋惜之色,望着少年,摇头叹道:“可是啊孩子,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仍是走不出自己的心茧呢?”
泷魅的身子蓦然一震,惊愕地抬起头。却见老人的目光雪亮如镜,聚罩在他脸上,仿佛能洞穿他心底里所有的秘密一般。
泷魅的脸色不由白了一白,双眸暗垂,坚毅的脸上终于渐渐聚起一抹沉痛之色。
玄隐眸底浮起一丝悲悯,叹息道:“你可知道,其实真正困缚你的、致使你入魔的,并非你体内那股邪异的真气,而是你自己的心结……何**若能将这个结解开了,走出自己为自己筑起的心茧,那么你的心魔,便也真正驱逐了。”
筠悒有些担忧地望着泷魅,见他几度张口,仿佛待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了头,牙齿深深嵌入他的血肉里。
玄隐看着他,微微摇头,感叹道:“孩子啊,你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深深封闭在心底,将那个不堪回首的自己当做另一个全不相干的人……是因为你害怕面对他、害怕面对自己的过去。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为何却没有战胜心魔的勇气呢?”
泷魅终于缓缓松开咬得出血的下唇。他此时的脸色早已苍白如雪,眸中紫光澹动,唇边轻轻闪过一丝苦笑:“或许,是因为我还不够坚强吧。”
随他这一语出口,三人霎时俱皆陷入一片沉默的气氛中。
玄隐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也罢。不论怎样,你我毕竟算是有缘;你又是我紫云妹子的徒儿,也就是我的世侄。我这便将我这些年在花果山中悟出的玄阳真气的心法传授给你……这套心法连我义子都未能得见,于今传给你,也算是弥补昔年对紫云的一点亏欠吧……”
言罢他缓缓仰首,望着头顶光洁如镜的石壁,目光中竟透出微微的恍惚,仿佛在回忆着少年时某段微妙旖旎而又懵懂后觉、徒留遗憾却又欲罢不能的心事。
筠悒面上一喜,忙斜瞪泷魅一眼,啐道:“还不快谢谢前辈?”
泷魅脸色一松,当即俯身顿首道:“得蒙前辈如此垂爱,晚辈实在受宠若惊。”
玄隐收起目中那阵惝恍之色,转过头来,怪眼一翻,道:“老头子我生平最厌烦的就是这些婆婆妈妈的繁俗礼节,尤其是你们杀手那一套,千万别用来我身上!”
泷魅脸色一红,当即腆然起身。
筠悒向泷魅鬼鬼地一笑,即又挽过玄隐的衣袖,随他缓步行在这间巨大石室中,忽听“叮”的一声,一样物事不意间从玄隐袖中滑出,跌坠在地。
玄隐一惊停步,盯着地上那样物事,急欲俯身去捡,怎料筠悒眼尖,此时也已发现。她一顿足,身形蓦地一矮。眼见她指尖已将要触摸到那物事,却见玄隐身形倏地化作一道闪电,突然就不见了。
筠悒正自惊疑间,目光仍是**盯住地面,却见那物事不知何时竟也从地上消失不见。
便听一声“哈哈”大笑自头顶传来。筠悒愕然抬起目光,见玄隐已有些慌张地将那物事收入怀中,却故作淡定地一脸笑嘻嘻道:“女娃子的身手果然不错,可惜比起老夫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筠悒微微一怔,遂娇嗔道:“前辈,你怀中那是什么,借我看看!”
口中说着,已蓦地踊身而起,身子飞一般掠至玄隐身畔,双爪微屈,便向玄隐胸前探去。
“什么什么?”玄隐仍自立在原地左顾右盼,身形看似随意地左摇右晃,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筠悒探来取物的手指捞虚。
筠悒心念一动,倏地就顿住身形,睇望住他,一双珠眸熠熠闪动,唇际渐渐漾开一抹揶揄。随即忽地“噗嗤”一声,破脸而笑起来。
玄隐愕然看着筠悒那鬼精精的如花笑靥,心底一下子倒着了慌,忙拉住她道:“走,小娃娃,咱们到里面去坐坐,品一壶上好的名茶!”说话之间,脸上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似是有所恳求。
筠悒却浑若未觉,反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吃吃笑道:“前辈,你的东西还没给我看呢,别这么快就走啊!”
玄隐斜眄筠悒一眼,发现她也正笑盈盈地睇住自己,慌忙扭开头去,干咳了两声,正色道:“要看……看什么呀?”
“就是前辈刚才掉在地上的那个东西啊!”筠悒轻咬**,憋着满眼狡黠的笑意,拽住他的衣袖道。
“啊……啊……哦……是这样……”玄隐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手抚长须,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方才隔着半壁石门看不出,如今走进来,始觉这石室内间竟比外间更要宽广。白玉石壁上雕琢着一些上古异兽、机关玄阵,还有一些早已在江湖中失传的武学典籍。
这间石室显然只是一个大厅,东西石壁上另各开出四道石门。除右下间外,其余石门都**闭锁。透过右下间半敞的门缝,依稀可看清屋内陈设,似是一间寝居。
“前辈!”筠悒抢上一步,笑吟吟地唤住他,“您老人家不会是想就这样蒙混过关吧?嘻嘻……您要是不给我看,我就跟您说出去,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却忽地住口不再说下去。
玄隐这下可是彻底着了慌了,连忙劝道:“好丫头,别、千万别!我这就给你看,还不成么!”
玄隐耷垂着眼眉,满腹委屈似的,在身上左摸摸,右摸摸,扭捏了半天,才掏出那个物事。而方才脸上浮起的那层红晕竟慢慢扩散开去,几乎爬满整张老脸。
筠悒强忍住笑意,心中好奇愈盛。赶忙接过他掌中那个物事,定睛一看,却见竟然是个小小的铜人。
看那小铜人华服高冠,身段婀娜,显然是一位女子。其容貌端庄秀丽,落落清雅,顾自凝眸远眺,眉眼间一片飘渺出尘之意。
见这小小铜人不足寸许长,雕工却如此精细,不光衣冠齐整,连眉眼神情亦都清晰可见。筠悒心下不禁暗赞。突然福至心灵,竟发觉这个小铜人的面容似乎有些熟悉……谁?谁呢?
啊!这不是师父吗……原来师父竟是这样美的。以前从不曾细心注意过,没想到现在……现在……思及恩师往日的音容笑语,筠悒不禁悲从中来,紧握那铜人的手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玄隐察觉出她心绪波动,不禁出声问道:“女娃子,怎么了呢?”
“啊!”筠悒猛地惊醒,连忙摇了摇头。收回思绪后,玉指微抬,指向那小小铜人,茫然问道:“这不是我师傅吗?”
“啊……啊?——啊!”玄隐猝然长大了口,一口气差点噎住,身体也仿佛一霎间僵住了。
筠悒微微一愣,拽了拽他的衣袖,轻声问道:“前辈,您怎么了?”
玄隐拍了拍胸口,深深喘了几口气,才怪眼一瞪,怒然叫道:“小娃娃……原来你、你方才……不知道这是什么呀?!”
筠悒那双水样的桃花眸无辜地眨了眨,一丝诡黠的笑意却渐渐浮上她的腮畔。
玄隐一脸追悔莫及之色,唉声连连:“哎呀呀,竟中了你这鬼丫头的计了!”
看到玄隐这副模样,筠悒却是乐了。再度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声音细柔柔、轻绵绵的:“话说哦,前辈您怎么会贴身藏着我师父的铜像呢?”
“啊?”玄隐一下子又怔住,讷讷说不出话来。
筠悒却嘻嘻一笑,柔柔地靠伏在他肩上,一双桃花眼眯成两弯月牙儿:“嘻嘻,前辈您不说我也知道哦!”
见筠悒笑得鬼精鬼精的,玄隐怔了半天后,随即竟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老一小的笑声在静阔的石室内回荡不散。石门外泷魅受了惊动,也几步奔了进来。
玄隐笑音忽止。他从筠悒胳膊下挣开身子,伸指一戳她的头,怪眼一翻道:“你这小女娃就是古灵精怪!你看你的师弟——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人家可就比你乖多啦!”
筠悒避开玄隐的手指,转身向后瞟去,瞅了一眼方闻声赶来的泷魅,没心没肺地笑道:“我是不如那块木头乖啊,可是师父她老人家生前最疼的,就是我!难道前辈你还要将我赶出去不成?”
她边说边挺直了胸脯,好像笃定他一定不敢赶她出去一般。
谁料玄隐却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脸色一板,一本正经地道:“对,我现在就是要将你这鬼丫头赶出去!”
这下筠悒与泷魅面色都是一变。筠悒随即慵然叹了口气,脸上表情似是透着说不出的委屈,一双桃花眸中水光盈盈的,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前辈真是偏心!教我师弟无上的内功心法,却要将我逐出你家里……我就怕师父她老人家若是知道,在黄土下也会恼你的!”
言罢香颈一扭,背过身去,红袖微微拂过面颊,竟似乎真的在拭泪一般。
玄隐拿她无法,只好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头道:“我现在呢,就要传授你这个宝贝师弟我的玄阳心法。你师弟的资质虽不算差,但我这套心法他就算再勤奋、再有悟性,至少也要学三个月……有你这鬼丫头在这儿,你教你师弟如何能静心修练呀?”
筠悒樱唇一闭,果然不再反驳了。她垂下衣袖,转过脸问道:“那这三个月,我能去哪里呢?”
玄隐却哼了一声,扭开头去,似乎还在为方才的小事生气一般:“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关我什么事?”
筠悒**一噘,转首望了泷魅一眼,眸底却有笑意暗盈。她剪断凝眸,便待转身之际,却听泷魅忽地出声将她唤住。
玄隐似是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耸肩叹气道:“等你们两个小娃子惜别完后,男娃娃便进来跟我学玄阳心法。”语毕便转身走到左边第一扇小石门前,推门而入。
泷魅也紧随他转身而去。临去前,只在她耳边留下淡淡的一句:“从此后,‘箬恒’是我唯一的名字。”
筠悒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石门后,两轮浅浅的梨涡自她娇靥边悄然绽开。
她也径自转身而去,在激流的水帘前缓缓戴上了那方遮面的红绡。
当那抹水红自奔流的激瀑后重显身形的一刻,红衣女子双足已稳稳踏落在瀑布下一方巨大的礁石上。她的目光微微抬起,望向西北方的天际——那一刻,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那绵密如缕、诡谲千变的流云,直落在北国大漠、万里黄沙中的某一处,眼神中嬉闹之色尽退,泓澈的眸光渐渐凝聚。
——还有三个月……已经等不了他了。
看来,只有靠他们自己了。纵然机会再渺茫,也必当一试。因为……若是再错过了这次,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有这样的机会,为“那个人”报仇啊……
红衣女子展动身形,疾速向山下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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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纵使相逢应不识』
正午日光垂照在雪~之~,融融地烤灼着檐~的积雪。在滴滴答答的清脆音~中,庭前阶~已积~了~渍。~已暮,即便是在这四季如冬的皑皑雪~~,那一庭落梅也已枯~殆尽。唯余缕缕暗~,仍在空气中弥萦不去。一缕箫音在枝叶扶疏的梅树~缓缓飘散开。那箫音清阔弭远,音韵中隐约透着一缕悲怆,宛如一个遗世~的孤傲~子在茫茫雪~~对天~诉,又犹若一个被所有亲人遗弃的孩子在月~轻泣。然而却自有一~雄浑苍茫的霸气,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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