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泪光照亮的多瑙之夜

教室里,还没有开始上课.我坐在那里,竭力将内心的惶恐又变成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不安.这样就可以不破坏注意力了.可是阿斯特里特不知不觉坐到了我身边,在教室里,她还从来没有坐到我旁边过.

“Waspassiert?(出了什么事?)”阿斯特里特问我.

“Oh!Nichts.(哦!什么也没有.)”我简明地回答.我没想到她会来关心.

“我看见那个女孩子哭了.她是你的女朋友吗?”她又问.

好像她并不止是看了一眼,而是一直在注意.

“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合租公寓.”我解释了一下关系,虽然这也不见得有必要.

“我看她好像很伤心,一定有原因吧?”她又问.

我沉默了一阵.不过还是对她说了,“我那个朋友,就是在赌场撞到你的那个.他失踪了.而就在他失踪前,我重重地打了他.”

“哦…为什么?”阿斯特里特一脸惊讶.在她的印象中,我显然与暴力很不和谐.

“他也和我们住在一起,原本大家相处得很好,可是,他做了伤害我们的事.也许是因为内疚,他从我们面前消失了.刚才那个女孩子很担心,想叫我一起去找他.可是我不想去.”我说.

“但你还是担心了,对吧?”女人的敏感真是与生俱来,无论自己的人种和对象的人种.其实从刚才我吸烟的举动她就有所察觉,她知道,我做那件对其他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事,是有些反常的.我默认了她的猜测.

于是她接着对我说:“去吧!毕竟是你的朋友.和原谅无关.重要的是,你的确在担心他.去追上那个女孩,跟他一起去找.”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几句话比小然的眼泪更能打动我.也许是因为我更在乎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如果她认为我不冷漠,我就会收起自己的冷漠.于是,我真的行动了.

我先问她:“我真的应该去吗?”

她微微一笑,说:“在问我之前,你不是就已经决定了吗?”

果然一切都被她洞察到了.我没有再问什么,收拾东西,起身,然后对她说了一声“Ciao(再见)”就离开了.

她当然也微笑着对我说了,“Ciao!”

我冲出教学楼,立刻给小然打了电话,让她在地铁站等我.我在地铁站见到她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欣慰地一笑.

人总是喜欢把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来对比,可是经常费了半天神之后才发现,那两样东西根本没有可比性.连各有千秋都不是,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就像红花与骄阳,晨露与海风,同样是热情,同样是轻柔,却带来完全不同的质感.大概谁都知道我这是在对比谁和谁了.

于是,我和小然上了地铁,开始寻找陈郁.

常去的地方?其实那些地方是一百多万维也纳人都常去的,所以,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方向.就坐着各种交通工具,地上地下地来回穿梭,从二十区到十九区,从十九区到十八区,再到九区,八区,七区,十区,三区,四区,五区…

所有人多的地方,我们都在找,两个人时而分开,时而会合,商场,旅游点,电影院,游乐场,当然还有赌场,几乎跑遍了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广场.虽然我们都不认为陈郁现在有任何玩乐的心情,但我们还能去哪里找他呢?我们只当他是不想回去,并不愿意去想他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事.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只能求助警察了.

结果失望却和预想的一样.直到也已经很深的时候,我们仍然没有发现陈郁的踪影.最后我们停留在了市中心的施泰凡广场,就在离施泰凡大教堂不远处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并没有谁提出休息,只是两个人走到那里,就都不自觉地坐下了.是啊!真的太累了!陈郁的手机一直关着,我们也没有收到他已经回去的消息.这一天的辛苦全然是白费.还有什么比沮丧的心情更容易让人感到疲惫呢?

我转头看时,小然已经又哭了起来.她埋着头,或许并不是怕被人看见,只是因为那样哭会省力一些.我也是这时才想起来,我们一整天连饭都没有吃.

我懒得迎合她的忧伤了,那只会让疲劳加倍.于是我给她出了一道幽默的选择题.

我说:“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大教堂祈祷,一个是去卖当劳买汉堡,你选哪一个?”

她虽然还是埋着头,但我听到了笑声.死丫头!原来你还有笑的力气.

“抬起头来笑吧.”我说.

“呵呵…呵呵…呵呵…”她就这么抬起头来笑了,而且好像有点停不住.

“快选吧!要哪一个?”我笑着问她.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卖当劳!”

我笑了笑,然后起身,准备去卖当劳.这个时间也只有那个弯弯的“M”还在营业了.

我提醒她说:“我可先说好,是AA制哦!”

她的回答是:“如果你想被A的话.”

我吓了一跳,看来她打过魔兽,不是好惹的.我不敢再说了,就这么乖乖地去了.

大汉堡,还有大可乐,我很快就送到了她的手上.凭借一天的饥饿,消化这些再容易不过了.可是她刚咬了一口,眼泪就又落了下来.

“不知道陈郁有没有吃饭.”她流着泪说.

她这句话让我的咀嚼速度也大大减慢了.于是,我问了她一个很奇特的问题.

“你就没有缺点吗?”我问.

“唔?”她果然作出了这种反应.她呆呆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不让自己有缺点?”我用另一种方式又问了一遍.

她笑了一下.然后,答非所问地对我说:“Danke!（谢谢!）”

竟然刻意用了德语.

我问她:“Wofür?(为了什么?)”

她回答:“Alles!(一切!)”

说完她带着一丝笑容,狠狠地啃起了汉堡.我看着她,自己也笑了.至少在这一瞬间,我们的沮丧被冲淡了很多很多.

突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我立刻看来电显示,六个字母,A-s-t-r-i-d.音译过来就是阿斯特里特.她这个时候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我揣测起来.不过,答案只有接了电话才知道,于是我赶紧接了.

“Hallo!”

“俊洋!我十分钟前好像在赌场里看见你朋友了.”阿斯特里特语气急切地对我说.

我当然一下子激动得不行.把汉堡都扔到了一边.

“你确定那是他?他现在还在吗?”我立刻问.

“我刚才很忙,所以只看到了一眼,但是我想应该没错.可惜等我回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如果那是他的话,他应该还没走远.你快过来一趟吧.”她说.

“哦…好!我马上去你那儿!”我说完立刻拉着小然跑向地铁站.

“哎…怎么了?”小然不解地问.

“我同学在赌场打工,她说十分钟前看见陈郁了.”

“哦…你什么同学呀?她怎么会认识陈郁?”

“DasistlangeGeschichte!(说来话长!)”我来不及解释,直接带着她冲进了地铁.

地铁里的广播提示到:“N?chsterHalt,PraterStern.UmsteigenzudenLinienU2,80A.Austeigen,links.(下一站,普哈特之星广场.可换乘地铁2号线,轻轨80A.请左侧下车.)”

维也纳的交通虽然复杂,但是所有其他公交都至少会经过一个地铁站,而只要找到了地铁站,就不会迷路.我突然发现,这就像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无论何时何地,路总是可以找到的,除非你自己甘愿迷失.我们总是经历挫折,又总是害怕挫折,可是只要回头一看就会发现,没有哪一次挫折会将你推入绝境,真正伤害我们的永远是我们自己的执迷.

车到站.我和小然立刻下车,跑向了赌场.阿斯特里特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们了.我很急,都没时间介绍小然和她认识.

“阿斯特里特!”我叫她.

“俊洋!我刚才问了一下同事,他们说,好像看见你朋友出门以后向右走了.”她说.

“向右?那个方向是什么地方?”我问.

“一直走不远,就是多瑙河边.我想他也许会去这种很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会儿.”她说.

“唔!没错!谢谢你!你去工作吧!”说完我转身就准备走.阿斯特里特却叫住了我.

“俊洋!”

“唔?”

没想到她是为了说一句完全无关紧要的话.

“她很漂亮!”她看着站在我身后两米外的小然,对我说.

对女人来说,美貌获得赞誉是荣耀中的荣耀,而赞美别人的美貌则是慷慨中的慷慨.可惜,小然没有听见.

我对阿斯特里特说:“和你一样!”

她还有不笑的理由吗?

接着,我和小然跑向了多瑙河边.其实,小然也对我说了和阿斯特里特同样的话.

和约翰.施特劳斯不同,多瑙在我眼中不是蓝色.我不想进行视觉上的争论,而是指它的情调.它是一条多情的河,但是它的多情没有蓝色那么成熟,那么深邃,而是有些青涩,有些迷惘.

我和小然沿着宁静的河岸寻找着陈郁,想喊出他的名字,却又担心他会故意躲藏,只能借着星光,月光还有河面粼粼的波光,希望能发现他,尽管那些光合在一起也还是那么微弱.无论蓝色还是绿色,此时都只能沉睡在一片幽暗之中.

就这样,我们搜寻了很远,却始终无法确定是没有看见他,还是看见了却发现不了.

正在这时,一艘罗马尼亚的游船从我们面前经过.船上的灯光让河岸一下子亮了很多.在游船带走那片光亮之前,我的目光发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独坐在不远处的岸边.

没错!那就是陈郁.

小然看着另一边的,她还没有注意到,于是我叫她:“小然!他在那里.”

小然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见了他,立刻兴奋异常.

“哦!真的是他!”小然惊呼.

小然想立刻喊出他的名字,“陈…”

不过,被我阻止了.

“嘿!别吓着他!先去他身边再说吧.现在什么也不用着急了.”我说.

正好小然的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

“哦!云姐!”“唔!我和俊洋已经找到他了.”“啊?你们也找了一整天!”“哎呀!真是辛苦你们了!”“哎!我们一会儿就回去,你们先休息吧!”

小然电话里跟云姐说的这几句话似乎表明,担心陈郁的不止两个人.

我问小然:“你也给云姐他们打过电话?”

“唔!”

“他们也跑了一整天?”

“是啊!他们三个也是腿都快跑断了.刚刚才回去.”

“他们也服了你了.走吧.”

于是我们静静地走到了陈郁身边.我从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立刻回头看见了我和小然.显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吓了一跳,不过,当他发现我们那夜幕也遮不住的温馨微笑,一下子平静了很多,随即浮现在脸上的,就是意料之中的羞愧.

“哥!姐!”他还像以前一样叫我们.

我和小然一左一右在他身边坐下了.夜已经降临了很久,但直到此时,我和小然才有了仰望夜空的心情.我们三个人一起沉默了一阵.我和小然是为了舒解紧张和疲惫.陈郁则是在酝酿着要对我们说的话.

最先打破沉默的其实是他的眼泪,带着和年幼一样真实的悔恨坠入多瑙.

他终于开口说:“其实…今天我也去了那里,不过…这次我忍住了.我终于阻止了自己的**.可惜…我已经做了那些不可原谅的事.既然可以做到的,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我真的好恨自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和小然看着流泪的他,听着他的道歉,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知不觉多瑙已融汇了我们三个人的眼泪,企图就这样静悄悄地将它们带走.

但仿佛是因为那些眼泪,河面的光变得好亮好亮,夜已经不再黑暗了.

那样的悔恨,其实对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很多人来说,都似曾相识.谁的青春没有付出过惨重代价呢?

这时,又一艘游船顺流经过.小然看见船上的国旗就说:“那是去俄罗斯的船哎!”

我和陈郁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小然好像不是故意,而是真的搞错了.不过她的这个小错误却冥冥中寓意着什么.

我告诉她:“那是斯洛伐克的船.”

多瑙流不到遥远的俄罗斯,但对这艘船和船上准备回家的人来说,斯洛伐克的故乡已近在眼前.我们是否也对自己的家有过这样的错觉呢?明明很近,却以为很遥远.

小然发现自己说错以后,也和我们一起笑了,她说:“哦!斯洛伐克很近嘛!看来,它快要到家了.”

然后,那一晚再没有更多的语言,我们久久地坐在多瑙河畔,心中也许有千万种思绪,不过最强烈的只是一个单词“Heimweh(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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