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自习快要下的时候，我鬼影般地爬上那棵桂花树，身体紧贴在树上，让枝叶把自己遮盖起来，像一只伏击老鼠的猫。下课铃声响后，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经过桂花树，谈笑声打骂声自行车铃铛声此起彼伏，喧嚣得这夜色如惊涛拍岸。我发现有四个学生突然在树下停了下来，他们好像感觉到了桂花树的异常。他们如果不是有着狗般的灵敏的鼻子，就是他们平时眼睛喜欢四处扫描以致视力奇佳的缘故。“这桂花树怎么好像和平时不一样呢？”我听见其中的一个说，瓮声瓮气的，这种声音出自刚刚出土的喉结。“那上面好像有个人！”另一个声音莺歌燕语，这是女孩子的樱桃**吐出的音乐。“有石块吗？”第三个学生说，这种声音一出，我就知道他绝对是喜欢捣蛋的小王八蛋。“鬼！”第四个学生恶作剧地突然大叫，这种声音在我听来最美妙，我喜欢。当他吐出这个字后身先士卒，撒腿狂跑。其余三人随之奋不顾身作鸟兽散。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已经憋得我快要一命呜呼了。我活动了一下双手，如果我是一只壁虎或是一只蚂蟥，我就不会弄出一点声响。但是我弄出了那种在静寂之中显得特别清晰的声音，像一块石子投入了月色下的湖泊，诗般的静谧如凋零的**纷纷坠落。

　　“有鸟吗？”一种熟悉的声音悄然响起，出奇的清丽脱俗，像来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的嘴。我的心马上就擂起了战鼓，激动地差一点成为“桂花树一壮士”。我能想像得到，她必定会仰起那让我神魂颠倒的脸蛋，用她那让我“醉生梦死”的眼睛搜寻鸟儿的余韵。我真想跳下去，哪怕淹死在她的掌影里。我轻轻地拨开横在我眼前的枝叶，目光贼头贼脑地巡逻出去，以一种不可名状的姿态，偷窥雾中的那朵莲花。她就在我的下面，近在咫尺，我能听到她带着某种馨香的呼吸井然有序韵味十足。在办公室里，我坐在左边的角落里，她坐在同一条直线的右边角落里，中间横亘着两张办公桌，恰如两山峰，而中间还座落着我的目光无法逾越的两道屏障：田光光和周勇波。我曾试图和坐在杨烨斜对面的舒晓峰换换位置，可他说距离产生美感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近水楼台不一定先得月，教导我要深沉一点，不要那么猴急。于是我常常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地寻找一丝缝隙一饱眼福。田光光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在我的目光蛇行于蜿蜓的山道快要到达目的地时，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伸出那颗硕大的脑袋把我的目光拦腰斩断，痛得我咬牙切齿，恨不得揪下他那颗猪头。我私下里转弯抹角地批评他患有小儿多动症，可这位来自县城的失意青年竟扑倒在我的怀里号啕大哭，整个一历尽沧桑弱不禁风的大姑娘，吓得我手足无措。我知道他从湖南师大毕业后，不想做一饿不死也吃不饱的教书先生，让他的老爸给联系好了县法院去做一文书，但县教育局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放人，并且把他塞到了这山旮旯里。这让他大为恼火，也深感失意，常常是独自买醉借酒浇愁。他是性情中人，大合我的胃口，有时候我也会和他下下馆子，陪着他一醉解千愁。在学校里我颇有人缘，他田光光是和我比较投缘的一个。而周勇波是个例外。我和周勇波本是形影相随的铁哥们，又是同村人，并且是从小学同学一直同到大学，参加了工作前一年，我们的友谊都不曾出现什么问题，就是在追求杨烨这件事上，我也认为这是公平竞争，也没把他当作什么绊脚石。与他的恩断义绝，不是因为我曾经打塌过他的鼻梁，而是因为他在申校长面前表现出了令人恶心的奴颜媚骨，活灵活现的一走狗。虽然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可我天生就对这种人反感，他的这种和从前大相径庭的样子让我痛心疾首。自从他在申校长面前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并义无反顾地穿上孝服在申校长母亲灵柩前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的时候，我们的友情就此画上了句号。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只不过是一只躲在树丛里啁啾的麻雀，一棵树几片树叶再来一点阳光，对我来说就是天堂；而他，总是希望做一只翱翔于蓝天搏击长空的雄鹰，虽然他可能永远只是麻雀。雄鹰是不屑与麻雀为伍的，它要飞翔！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从叶丛中看见了她。她现在就在我的身边，直线距离只有两米多一点点。我幸福地想给她唱一首歌。感谢上帝，不，感谢张一峰！也许是桂花树初绽的芬芳让她神清气爽，我听到她的呼吸欢悦而舒畅。这时，从我的头顶上传出几声清脆的鸟叫，像是乳燕的呢喃，又像是月光里幽谷中的流水潺潺，美妙得无可比拟。“真的是鸟！”杨烨像是在自言自语。“哪儿有鸟？”我耳边传来了周勇波那该死的老麻鸭般的“呷呷嘎嘎”。我真想摔出一块狗屎封住他的鸟嘴。我希望杨烨赏他一耳光，把他的眼睛变成萤火虫生产机，让萤火虫飞舞得他分不清南北东西。杨烨真的伸出她的手掌，在我看到她伸出手的一刹那，心里乐得又想给她唱一首鸟歌。可让我沮丧的是，她不是招呼周勇波那丑恶的嘴脸，而是指向了桂花树。周勇波用他那别人说是豹眼在我看来却是猪尿泡的眼睛瞧了瞧，妄想瞧出一窝雏鸟。他当然瞧不见藏在枝叶下的鸟，还有我。“鸟儿都睡了。”他自作聪明地说了一句，很以为自己脑瓜子灵活，大有空前绝后之慨。这个时候，倦飞的鸟儿肯定都钻进被窝里呼噜扯得介天响，杨烨说的鸟只不过是在测验自己的IQ罢了。偏偏在他把那句话刚说完的时候，“叽叽叽叽”的旋律又从叶丛下悠扬地飘出。我可以猜想到，他那浓黑如猪毛的眉毛尴尬地跳了几跳。但才子就是才子，遇到了尴尬他照样脸不红心不跳，我听到他居然在吟诗。他吟的是《诗经。召南》的某一篇，赞美的是鸟，骨子里想引诱的却是女人。听到他那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我难受得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想打掉他的两颗门牙，让他喉结大开，吐字不清如鸟语。周勇波经常在杨烨的面前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旁敲侧击，并趁着近水楼台之便利，诱之以千奇百怪花样翻新的小礼物，动之以扭捏作态搔首弄姿却屁也不值的胡嚎诗。你听听吧，“你秋水般的目光/穿过荒芜的季节/在风中花开花落/让我/难以成眠”，难道这也是诗？这在我眼中狗屎不如的东西，在杨烨眼里却成了大文豪的名言锦句——别看她貌美如花，鉴赏能力却如此低下。我写的诗就比周勇波的好，虽然露骨了一点，但起码可以让人一目了然“你高耸的乳峰/是我晚上的月亮/你圆圆的屁股/是我白天的太阳”，这样的佳词妙句有几个人能够写出？“周老师，明天周末了，准备去哪里？”我听到杨烨问周勇波，声音很轻，也很温柔。这种声音在我平时我会把它当作我失眠的摇篮曲，可现在无疑是一把锃亮的利剑，刺得我龇牙咧嘴：他妈的，这不是明摆着约会人家吗？我明天要去爬山，我真想对她说，我们一起去，好吗？可她问的不是我，她问的是那狗日的周勇波。我能看到周勇波那欣喜若狂手舞足蹈的样子，他兴奋得有点结结巴巴了：

　　“我——哎——哎——我——”

　　谁知道他要说什么呢？你不妨把他看作神经病好了。

　　“我明天要去爬山，我们一起去，好吗？”杨烨这一句温柔的话，差点气炸了我的肺。你听听，你听听，这不是我要说给她的话吗？这个让我欢喜让我忧让我失眠让我愁的女人，竟然在我的桂花树下，对着我的情敌发出了邀请，而且还剽窃了我的创意抄袭了我的术语。

　　周勇波好像觉得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就像还没有做好准备的穷光蛋，猛然间被一大堆钞票砸中了脑袋，顿时手足无措忘乎所以“真的吗，真的吗？”他不停地反复地吟诵着这个问句，仿佛在朗诵一首优美的散文诗，声音有点颤抖，我还看见他的**不停地在弹奏《月光曲》。他们挨得很近，我估计只能插下195CM厚的钢板，与我和杨烨之间的距离相比，又缩短了那么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让我眼红让我心酸，让我咬牙之后继而切齿。“还有宋萍萍、舒晓峰、田光光他们。我们约好的。”杨烨接着说的话让我胃口大开，心花怒放。“还有谁呢？”周勇波嘟哝道，他的舌头像是被剪了一大截一样吐字不清，像白痴的呓语。“本来是要叫罗网一起去——”听到这里，我激动地想再给她唱一首鸟歌，有意地把“本来”两字忽略不计——那只不过是多余的屁话而已。可这两个字从她的嘴里吐出来是重读音，如果写在纸上，那下面肯定有两个浓黑的圆点，就像稻田里那侠客的两只圆鼓鼓的眼，圆鼓鼓地瞅着我大光其火。“但我说罗网那人长得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又油腔滑调像长舌妇一样喜欢嚼舌头——不知道舒晓峰他们通知他了没有？”她说完这话，叹了一口气。我的长相正如她描绘的那样，叫人不敢恭维，这我没有意见，可她说我“像长舌妇一样”，这就有点理论脱离实际了，那简直就是污蔑——关于她的流言蜚语，真的不是出自我的嘴巴，但到底是谁的杰作，那可就是一团乱麻了。杨烨把这笔烂帐算在我的头上，我可是哑巴吃黄连，谁叫我平时喜欢油嘴滑舌呢？她的那一记耳光，直到现在还让我感到隐隐作痛。爱一个人就得包容她的缺点，甚至在她莫名其妙给你一巴掌的时候，你也得笑着，捧起那只向你袭来的粉拳嘘寒问暖。此时，她说的话如过眼云烟，可她的那一声叹息却让我心如刀割：你不要忧郁，我明天不去就是啦！其实，她为什么叹气，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她的叹气肯定与我有关。

　　“哈哈哈哈——那小子——”这时突然响起了周勇波那该死的笑声。这笑声像蒸馏水，没一点人情味。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开怀大笑呢？这是一个问题！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