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黎明,黑夜刚刚过去,朦胧的天空中依然挂着月亮,只是不再那么眩目,微微发白像是一幅平淡无奇的素描。下方,整个城镇都笼罩在氤氲雾气之中,静静地沉睡着,间或有三三两两的星火透出来。慢慢地,亮点越来越多,把这层厚厚的雾障扎得千疮百孔,天空也渐渐清朗透明起来。顺着若即若离的雾气,赶早市的人们开始从各个方向聚拢到一起,像是一锅热气腾腾,不断翻腾着佐料的滚汤……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薄雾,照在漆家铺子的金色匾额上熠熠生辉之时,店铺掌柜兼伙计的漆二正麻利地搬弄门板,准备迎接新的一天。世代从事中药生意,漆二很自然地承袭了祖上的手艺,这间店铺,以及那块象征传统的宽大匾额;同时,也继承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祖制。风雨三十年,他一直着保持这种有规律但绝不机械的生活方式。
然而饶是如此,头顶上那块敦实厚重的橡木门板还是弄得漆二很不舒服,他不得不像个笨拙的新手一样,**直腰身以保持平衡。“难道真要装个铁拉门?”漆二暗忖,但转眼就打消了这个重复无数次的念头——从这一点来看,他还是很保守的。因此,当他无意中瞥见路边经过的三个人,或者说其中某一个人的时候,脸上错愕的表情就很好理解了。“怎么会有人穿成这个样子?!”漆二像是看见了怪物,不由得愣在当场。孰料这注意力稍微一闪失,手上的力道就小了,那千钧门板立刻直直向他**来,他只得本能地往旁一闪。“咣”,随着一声闷响,门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死里逃生的漆二顾不上庆幸,转头又去看那人,这次看得更仔细了:那是个高高瘦瘦的后生。眉清目秀,鼻梁**,**也薄薄的,透着亲切的微笑,整张瓜子脸上白白净净让人找不出一丝瑕疵,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英俊脸庞。但问题是除了脸,这人其他地方都不正常——蓬松的头发如同一堆杂草,根根卷曲,胡乱耷拉在肩膀上,活像个赶新潮的女人;上身套着毛衣,一半红一半黑,**贴着身体,凹凸有致;领口却翻出了一条铁链子,白森森比狗圈都粗;**是深蓝色牛仔裤,皱巴巴的,上边东倒西歪打着几个补丁;那裤腿管越往下越宽大,直到盖住整个脚,差点连鞋子也包在里面;也由此,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倒置的双管喇叭——“他就不怕摔跟头吗?”
漆二傻傻地看了半天,也搞不明白眼前这个大喇叭究竟是神仙还是妖怪。直到若干年后,他才从电视里找到答案,原来那是国外曾风行一时的嬉皮士造型,以喇叭裤和紧身上衣为象征。但在当时那个改革开放的萌芽阶段,人们穿着以军装和解放鞋最为流行,色调也是趋向于朴素的蓝绿色,连红色也很少能见到,因此这种视觉冲击对漆二来说无疑是爆炸式的。当然,被大喇叭惊扰到的不光是漆二,事实上,几乎整条街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这个大喇叭身上,有窃笑的也有羡慕的,甚至还可以听见从某些角落传来的低声咒骂,大家都像是在动物园参观铁笼后的大熊猫一般,兴致盎然。
暂且不管大熊猫被围观时是何种心情,那英俊的年轻人此刻倒显得怡然自得,见怪不怪。他只是眯起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不住地往街道两边的店铺人群张望,似乎非常开心且好奇——参观与被参观,本就没有严格的界定。而此时,与他并排而行的另外两个年轻人的处境就很尴尬了。在大喇叭的衬托下,他们原本寻常的穿着变得颇为不堪,原本平凡的相貌变得无比猥琐,再加上围观群众热情的指指点点,两人脸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半低着头,活像两个跟在翩翩然公子哥身后的伴读小书童。
“古色古香啊,你怎么看,田鸡兄?”大喇叭越看越兴奋,转头斜睨着眼,不怀好意地望向中间戴眼镜的年轻人。那人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小小的三角眼陡然凸了出来,张着大嘴愣了好一会——活脱脱一只傻掉的田鸡——这才推了推眼镜说道:“好一幅清明上河图啊。”
“得了,这连我都能说,何况你乎。”(你乎两个字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听上去像是“泥糊”,颇为滑稽。)
眼镜兄闻言略微一笑,也不争辩,只是假装继续观察周围那些店铺,借机躲开了大喇叭讥讽的目光。倒是右首的矮个子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俯:“齐大才子,不仅文采了得,对画画也很有研究嘛,佩服佩服。”
被矮个子这么一揶揄,眼镜兄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塌陷的牛鼻子轻轻抽动着,扭捏地辩解道:“那个……你们只看到诗人作诗的时候,没看到诗人饿肚皮的时候。我倒是想作来着,可是一看到香烛店里的蜡烛,就想到油条,再看看打铁铺的铜炉,那分明就是烤得油光光娇嫩嫩的烤鸡嘛。大眼,你真要我作可以啊,不过现在灵感都是从胃里跑出来的,到时候你的家乡变成了满汉全席那可不要怪我”。
“对对,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滴水未进,这趟长途车坐得未免也太久了,你一说我就觉得饿得不行。大眼,别一个劲的介绍你老家,赶紧找个地方,吃完了再逛。”大喇叭心直口快,将枪口转而对准了矮个子。转移视线成功的眼镜来不及喊一声“侥幸”,也赶紧在一旁浇点油:“然也,平时你没少吹捧自己的家乡菜,我们可都记着,现在都端上来试试吧。”“都你请”,大喇叭忙不迭加上这最重要的一句。
矮个子大眼万没料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大大的眼睛更圆了,酒糟鼻子更红了(好在他皮肤比较黝黑,脸色是看不出有多大变化的)。噎了一会,他望着眼前两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请就我请,今天得让你们开开眼,彻底了解了解中国的饮食文化多么博大精深,这边走……”
视点随即跟着三人开始在各条小巷之间穿梭,七拐八绕到最后,转进了一间小小的店铺内。
这店铺即使在大白天去看也足以吓人一跳:占地仅十来个平方的屋子正当中,稀稀拉拉横着几张不知什么年代传下来的旧木桌,一碰便嘎吱作响。七八条矮板凳凌乱地散布在更为凌乱的过道上,像是层层关卡。除此之外,屋子的大半部分空间便被四周堆积如山的煤饼和纸箱填满了,只剩下几个红头苍蝇在空隙间飞来飞去。两旁,本就暗灰的墙壁被煤饼和油烟熏成了黑黄色,斑斑点点如同发了霉的猪肉,轻轻咳嗽一声,便能惊下一大块粉尘。最让人咋舌的是,这屋子深处有个小隔间,里面乌漆抹黑像是山顶洞人的洞穴,却时不时飘荡出怪异的香味来。纵观这整间店铺,惟一能彰显其身份的,只是张歪歪扭扭挂在布满油烟的墙上的破纸,上面赫然写着——食品经营许可证!由此可见这里的老板和前来光顾的食客八成都是些信奉内在美的家伙。当然这世界上,这样的人有很多,于是几张桌子已然坐得滴水不漏了。
三个年轻人此刻正挤在其中一张木桌旁,纷纷拉长了脖子,眼巴巴望着店门口煤炉上散发着蒸汽的屉笼。“老板,三碗馄饨面,多放葱,再来五个肉包五个菜包。”大眼转身一张手,冲洞穴深处喊道,显得驾轻就熟。眼镜便笑了:“观汝之举手投足,倒也颇得市井之风。”大眼懒得搭理他,仍旧直愣愣地瞅着那屉笼。眼镜好不容易憋出这么两句,却连个屁也换不回来,正郁闷呢,旁边的大喇叭低低地开腔了:“我说大眼,你也忒小气了,请客就请这么一个店啊。你看这桌子呲牙咧嘴的,估计比我姥姥岁数还大。上边的油腻老厚老厚,落个苍蝇都能跌死。这几根长板凳怕也有些年头了吧,一边高一边低,坐着就跟坐船一样。你再看后边堆的这层煤饼山,万一砸下来怎么办。嘿,瞧……那门口还挖了条臭水沟,对面又是个菜场,乖乖,这排场简直丧心病狂到家了!”
大眼一听立马朝他做了个stop的手势,敲着桌子嚷道:“黄毛,少说废话,知道你们大城市来的爱卫生,但要体验最原汁原味的那还是得到这种地方来,你给我闭嘴!”
“实事求是嘛,瞧把你给急的,嘿嘿。”
“你……”
三人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功夫,打那洞穴里却窜出个青衣伙计,端着面碗和包子乐乐呵呵就冲他们过来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股混合猪油和面汤的清香味。顿时,三人脸上分明都有了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喜悦,互相也不说话了,纷纷抓筷子抢包子,端起碗来希里呼噜,风卷残云——如果有人看到这番景象,定会怀疑是不是天蓬元帅下凡了——不一会儿,三个干干净净的碗扔在桌上。
这时,大喇叭黄毛仿佛忘记了油腻的桌子忘记了吵闹的菜场忘记了臭水沟,变出张笑脸,冲着大眼一挑大拇指:“味道好极了。从没尝过这种宽宽短短的面,怎么擀出来的?”眼镜赶紧一抹嘴,抢答道:“根据我的分析,应该是手工摁压多次,摊薄后切成短条状,下滚水撩一下就成了。这面比刀削面要薄许多,但更加筋斗,更有嚼头,从名字和口感上分析,跟馄饨皮是一种作法。味道嘛有点微辣,并没有放蒜,只是换成了豆瓣酱,葱香可口但却没有掩盖面本身清淡的味道,看来佐料的放法和火候很地道啊……还有那个菜包子,老实说,从没见过用豆腐和红辣椒壳包包子的。不仅个大,且汤水十足。咬一口,豆腐的软和面皮的弹韧相得益彰,吸一口满嘴的油,真是唇齿留香。大眼,怪道古人云最忆是江南,风景如画不说,单单这些坊间的小吃,都别有一番风味,实在是难得。”——事后每次回想起来,眼镜的脑子里都会飘过字字珠玑这几个大字——对这番马屁大为受用的大眼终于眉头轻舒:“得了,别显了,走吧,后面还有更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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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城岁月』
出得门来,天~的太阳已经升到老高了,照得每个人脸~都是金灿灿的。雾气也已消散不见,大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倒确实与清明~河图中所描绘的市井生活有几分相似。一边走,黄~一边用~头回味~里残留的~味,可算是心~意~了。他乐吱吱地问道:“大眼,小吃我吃得多了,像什么天津的狗不理,武汉的~~面,杭州的小笼,当然听过的还有更多,不过这……这馄饨面虽然滋味也不差,但它咋就不出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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