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莫莫一再强调他是个很出色的心理医生，在他的帮助下走出心理阴影的人不计其数，他一样可以治好我的。我对莫莫的“治好”二字异常反感，好像我已经病入膏肓一样。

莫莫认定我有严重的精神抑郁症，理由是我看上去总是暮气沉沉的，缺乏这个年龄应有的朝气和活力。可我一直不承认，除了头痛和长期失眠，我觉得我自己什么病都没有。她不止一次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每次我都是临阵逃脱。这是第一千零一次莫莫要我去看心理医生了，我已经拒绝了1000次，可我无力再拒绝这次了。每次因为要不要看心理医生这个极度无聊的问题我们都要争上老半天，无休无止的争论让我疲倦，看一回心理医生也许比争论要省力一点，于是我就跟她来了。

莫莫把我带到他面前后就消失了，留下我茫然地与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对视。

“请坐！”他说，然后他坐在了我的对面。

他的脸是温和的，笑容平和清淡。他肯定没有吸烟的习惯。他细长的手指看上去很干净，是健康的咖啡色。他一定有用香水的习惯，他的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味，好像是哪个法国牌子的男士香水。他的白衬衫还残留着熨过的折痕，领口和袖口都很干净，像刚从商店的晾衣架取下来似的。

我就那样专注地看着他，猜测着他，奇怪着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好奇心，仿佛他才是我的研究对象。而实际上站在被研究的位置上的应该是我，我是他的病人，他是我的医生，我们各自的定位都很明确。所以我不想过分地强调他的男性角色，他在我眼里应该是没有性别差差异的医生。只是我管不住自己跳跃的思维和过于丰富的想象力。

我盯了他很久，他也盯了我好久。他的目光里包含着很多悲悯爱怜的成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心理医生面对愁肠百结的病人都会用那种目光注视着对方。我忽而躲闪，忽而直视，一些僵硬冰冷的东西在慢慢地消融，另一种温情的东西渐渐地在他的目光中建立起来了。我渐渐意识到自己是个病得很严重的病人了，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渴望得到帮助。他就像是一只蓄满热水的巨型浴缸，散发着温情脉脉的热气，让任何疲倦的躯体都会想把自己投进去。

“你先听听音乐，要放松自己。”他说着，起身放了一支很舒缓的曲子。

音乐像流水一般慢慢地流淌，最高亢的段落也只像是前进的流水让石头绊了一下，忽地急了一下，又恢复原由的缓慢，不温不火的。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我的耳朵所听到的。”

“想到了什么？”

“流水！”

“好，闭上眼睛再好好想一想，还听到了什么？”

“还是流水。”

“别说话，继续听。”

他的声音温和却有震撼力，我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了小溪，有许多小蝌蚪在游动。他们的尾巴很长，像一条条美丽的红线。一群长着蓝色嘴巴的小鸟飞过来了，它们有着和小蝌蚪一样的像红线一样的尾巴。小鸟和小蝌蚪绕着溪水一起跳舞，他们相爱了，但他们找不到适合他们一起居住的房子，所以他们只能绕着溪水没日没夜地跳舞，跳得既忧伤又美丽……火车从山洞呼啸而除，声音其实不大，但把山上一团团正在睡觉的蛇吵醒了，他们一齐跳到火车上，把细长的身体倒挂在火车的窗口，伸着红色的蛇信子把脑袋探进车厢内。有人在惊叫，但发出的声音都是沙哑而沉闷的，也有人……”我正要继续叙述，音乐却停了下来，是他关掉的。

“你的逻辑思维已经出现了混乱，小姐！”

“你错了！”我尖锐地叫起来。“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思维方式，我喜欢这样思考，喜欢这样放纵我的想象力。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我曾经看见过，他们真实地存在过。你根本就不懂这些，你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激动，不由分说就冲出门去，把正在等候我的莫莫吓了一跳。

那个医生追到了门外，用爱怜痛惜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那种目光我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太熟悉的东西总是容易被遗忘。

“孩子，我不能纵容你继续错下去。”

“我说过我没错！”

“你需要好好地治疗，你不能再这样下去。”

“医生，她到底怎么啦？”莫莫问追过来问。

“她需要好好地治疗，非常需要。”医生似在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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