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妍就是踩着这样昏黄的灯光，漫无心情地回了家。从人民南路绕进来，要穿过古老的拱形牌坊。那牌坊已不知经过了几百年，像是位饱经风霜的“老广”，越是老越显得精干。黯淡的水泥灰和瓦楞，反而给人永远不会倒坍的安全感。住在巷子里的人每天泰然自若地从牌坊下穿过。大概大家都相信，这牌坊既然已经过了几百年不倒，以后也永远不会倒。

若妍老远就听到了奶奶跟人说话的声音。

昏暗的光线中，若妍看到奶奶站在巷尾，手上还捧着电饭煲胆，正跟前街的君嫂说得热闹。奶奶是斯文了几十年的旧式女人，可是因为巷子短，回声大，声音仍然传出老远。若妍听见奶奶说：“君嫂，上次问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君嫂说：“我问过阿强了，他说最近经济不好，没有哪间公司愿意请人的。”

奶奶说：“经济不好也是要有人做事的嘛，到处都在请人，昨天我还听见阿郑个女，说下星期去上班了。”

听到是为了自己工作的事操心，若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君嫂的意思明明已经是拒绝了，可奶奶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现在的公司真挑剔，人还没见过呢，就说不要。我们若妍正牌大学毕业，专业又好，性格也好。这样的人才不要，还想要什么样的。”

若妍哭笑不得地摇头。奶奶就是这样，她认定了的事情，就要理直气壮地强加于别人。君嫂不敢搭奶奶的话，说要回家做饭了，急急脚地抽身。正好与若妍打了个照面，君嫂“哎”了一声，脸上掩饰不住的鄙视，仿佛是说：“有那么难找工作吗？”

迷宫的意思就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听着是某街一横里，二横里，其实只是几步路程。那古老的，深嵌在泥土里的石板路，踩上去啪啪地响，像是听着自己脚步的说话。若妍小的时候，常跟伙伴们在附近捉迷藏。现在年纪大了，不会再在石板上跳来跳去。若妍听着新买的高跟鞋敲在石板上脆脆地响，这才感觉脚踝已经一阵酸疼。

若妍随奶奶进了屋，奶奶自言自语地说：“回来就好，我要煮饭了。”家里只有三个人，奶奶习惯了等齐人回家才煮。传统的广州人对吃有种近乎偏执的讲究，吃早了不行，吃晚了不行，吃凉的更不行。

也许是刚刚从天河北的摩天大楼回来，若妍今天对自己家的狭兀特别敏感。老广州的屋子，很奇特的，里间要比外街深。一道高槛跨进去，如果没有心理准备，可能会凭空摔一跤。屋子虽小，却总有一股阴深深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没有窗。若妍家算是两房一厅，窗在房间里，因为开窗也是对着别人家的屋子，通常都是紧闭的。家里常年**，地角上浮着一层发霉的污垢。勤劳的奶奶每天忙于擦拭木制家具生出的湿气。家里人少，出出入入都没多大动静。尤其若妍不在家的时候，如果没有爷爷偶尔的干咳，屋子里简直寂无声息。

等到若妍回来，奶奶开始在厨房里忙活，烧热的油锅发出滋滋的声音，这家里才有了点生气。埋头在报纸里的爷爷像是突然从冬眠中苏醒，极大声地说“回来啦，”推推眼镜，“工作怎么样？”

“没希望，说让我等消息，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若妍一边回答，一边就手拿走茶几上的报纸。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广告，长短不一，排版花哨。她现在天天看，每一条消息都仔细研读。

“等就等啰，也不差这两天，”爷爷说，“找工作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要急慌慌的。”

若妍气郁地说：“不是等，是根本没希望。工作不是没有，是找不到好的。”

奶奶在厨房里忍不住凑上一句：“刚开始做，有一千五也就不错了，你嫌低。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知道脑子想什么，一边说着找不到工作，一边又嫌这嫌那。”

若妍不想跟奶奶争辩，她闻到厨房里飘出的菜香，自觉地进厨房取碗筷。家里空间小，吃饭是用一张折叠的小圆桌。那桌子不知是用什么木做的，黑色，沉，但是感觉再用几百年也不会坏。若妍望着一脸老相的爷爷，心想，整个家就像这张桌子一样，说不出什么不好，只是一年比一年老，老得让人厌恶、让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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