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妍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她不是陈其汉的孙女，如果她不是陈锦昌的女儿，一切会不会好一些。她想起小时候，这一带还没被淹没在高楼大厦里，路上的阳光还没被高架桥遮挡。爸爸下班回来时，给她带来在人民路上买的糖人儿。

状元坊一带，都是做手工活的。有绣花的、有串珠子的、有做鞋的。做手工活的老艺人们不需要多说话，大家同声同气、形同一家。前巷的瑜嫂、后巷的凌姨，都在爸爸的介绍下接了戏服厂的外包活。凌姨因为这个，对若妍特别好，有一次，她家的香港亲戚送给她女儿两条呢绒裤，她还特别给若妍一条。

每天早上，天色刚刚发青，凌姨就带着一头发卷，冲出巷口买刚出炉的花卷，回来时，正好若妍在门口刷牙。凌姨会特别塞了一个到若妍手里，亲亲热热地说：“今天的花卷捏着特别软”。瑜嫂一大早就去买好了菜回来，不管经过谁家门口，都好心好意地喊一声：“今早的鳊鱼新鲜啊，就在肥仔强那一档。”奶奶听了她的话，从屋里冲出来，说：“你这么早就去了，我本来想托你顺便带一条的。”

天色渐亮，整个文登巷就响起单车的叮铃声。阳光从屋顶上掠过，墙角的花盆和石阶也亮起来了。那些斑驳陆离的石板，看着就像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有山有水，有景物有阴影。爸爸推着自行车，跟妈妈一起出门，说：“若妍在家要听奶奶的话”。若妍只低头研究着石板上的图画，头也不抬。单车轮子不断地从若妍旁边经过，若妍不用看，也知道都是去戏服厂上班的。他们的话大同小异：“快一点，要迟到了，陈厂长要骂的。”陈厂长就是爷爷，爷爷为了监督工人们，早早就在厂门口等候了。有人看到若妍在门口玩，就说：“若妍，你爸妈出门了吗？”若妍知道，这些人是盼着爸爸妈妈迟到，好让爷爷骂不出话，所以她总是狡黠地说：“都走了半个小时了。”

那时改革开放的热潮刚刚兴起，在广州古老的街巷里，萦绕着的还是温文柔软的粤语。若妍不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只看到一到天气好，奶奶就把爷爷收藏的戏服拿出来晒。那些戏服摊开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眼炫目的光芒。金色丝线绣出来的龙鳞，比菜市里的活鱼还要鲜活百倍，在指甲大的方寸之间，颜色一层层深递。戏服有红的、绿的、紫的、金的，摊在竹竿上五颜六色，看得人眼都花了。

可是时间就像那戏台上走着的鼓点，算着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若妍再也想不起，从什么时候起，家里少了一股生的气息。像是被时间扫荡过似的，显出一派破落之相。小巷里的每一间房子，都脱落了水泥，裸**青的、红的砖。衣服仍然晒在屋檐下，散发出一股霉味。凡是有铁的地方：晒衣竹的接口、窗棂、门上的把手，都**像瘌痢一样的黄锈。石板上的图画沉下去了，像老照片走了色，以前家家户户都种了花，种了蔬菜，现在，每户房子前都堆着几个烂花盆，泥土从花盆的破裂处溢出来。

一位满脸倦容，吊带背心外胡乱披了件针织衫的女人，脚步浮跌从若妍前面走过。这显然是已经做完了生意，出来买宵夜的。这女人望着呆坐的若妍，友好地笑笑，说：“这么晚，不冷吗？”

若妍摇摇头，斜靠在门框上，有点困了，但仍不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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