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母亲终于没能挺住,一团血污从口中喷出。紧接着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一齐流出了血。母亲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了,瞪着一双蜡黄的眼睛极不情愿地咽气了。
那年母亲四十五岁,那天是大年初二。
母亲的病实际上在四五年前就确诊了,这几年中好好坏坏起起伏伏的就这么一个月一个月地拖了过来。可以说母亲的死是迟早的是意料之中的,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死法。说它惨不忍睹一点也不过分,枯瘦如柴的身子挺着个像是要分娩的大肚子,浑身的皮肤土黄土黄的,眼白更黄,伴着血丝。由于太瘦的缘故,一掀起眼皮就好像眼珠子要掉出来。**上贴满了黑色的纸,因为母亲的**经常会无端地破裂血流不止,医生没法,给母亲贴上一种黑色的止血纸。看着母亲常会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表姐用剪刀从母亲的领口开始往下剪开一道豁子,扯掉原先的衣服,换上了丧服。从头到脚的一身白。刚换好出来,就见舅舅递了个眼色给表姐,表姐会意地拿过肥皂在水龙头下反复地搓洗着。
母亲得的是传染病,肝硬化肝腹水。
几年前,母亲的**经常莫名其妙地开裂出血。而且只要稍稍辛苦,脸就会浮肿。终于有天早上,母亲的脸肿得像个萝卜,“胖”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用手一按立即出现一个凹坑。母亲慌了,在邻居的陪同下去县城作了检查。回来后邻居跟我一个劲儿的说,以后你要多担当些,千万不能让她再劳累了。邻居脸上沉重的表情让我有了一种不祥之兆,我急忙拿过母亲配回来的药一瓶一瓶的查看。最后,我明白了,我的视线模糊了。
母亲办理了内退手续,每月的退休工资只有四十来块钱。当时我刚好初中毕业,正等着劳动服务公司安置就业的消息。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肝不但硬化且开始有腹水了。母亲听从了镇上那个诊所医生的话,用利尿剂排水。开始利尿剂很管用,一针下去不到半个小时便开始排尿,要不了半天,肚子里的那些积水就排光了。但没过一个月,一针利尿剂作用不大了,于是加大剂量。大概同样一个月后那个医生叫我母亲去大城市治疗吧,他已经无能为力了。直到此刻母亲才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因为母亲是个文盲,一个字都不认得。当初去县城就医时,医生的话里没有带到一个死字,邻居也是不忍心说出真相。母亲以为不碍事,回来后该吃该喝该笑一样也没少做。
母亲开始急躁了,一句话不对头就大声吼叫,说我马上就要死了,嫌我是多余的是吧,好,我让你们。说着说着就爬上了桌子,解下裤带扔上横梁打了个活扣。吓得我们兄妹三人又是认错又是下跪求饶。母亲这才哭泣着松了口。
弟弟又不去上工了,弟弟读完初中一年级就再也不肯去念书了,并不是因为笨。要说笨,我们兄妹三人中哥哥最笨。但最笨的人却读到了高中毕业,因几分之差没考上大学。成了众多待业青年中分数最高的一位。在百年难遇的一次公平就业安置中,他居然被分进了银行。在这之前我们想都不敢想。于是,我也梦寐以求的做着梦,希望能分进供销社做个营业员。
母亲给弟弟找了个做电焊的师傅跟着学徒。据说那个比弟弟才大几岁的男孩揽到一笔业务,说是只要一完工便可赚到万把块钱。母亲认定这个男孩有本事。于是提着一篮子的礼品去男孩家软磨硬缠地要其收我弟弟为徒。男孩起初不肯,但经不住我母亲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好勉强答应了。
哥哥见弟弟又不去上工气得把皮带解下捏在手里说,“我是借了钱给你去拜师的,你要不去了把那钱还我。”(我们当地的风俗,逢年过节师傅家是一定要去的,而且还不能空手,因为师傅是给饭碗的人,是再生父母。)弟弟没法,叽叽咕咕着走了。
我每天做完家务总不忘要去打听就业安置的情况。这天碰到了劳动服务公司的主任,他告诉我供销社的名额早就满了,缫丝厂还有几个名额你去不去,说如果今年走不了明年更加走不了,因为明年的情况更糟。
“去。”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好。”主任说,“三天后去报到,到时缫丝厂有车来接。”
我兴高采烈地回家汇报着情况。母亲听后先是跟着我高兴了一会,不过她告诉我,咱镇上好多人都去过那个厂,但没过多久都回来了,原因是那活儿太苦一站就是八个钟头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我一筹莫展地想了半天说,“那总比在家吃闲饭要强得多吧。”
母亲开始为我整理行李,她给了我一个绿色的皮箱。说这个皮箱还是她结婚时的呢,虽然绞链锈了但还是完整的还能用。母亲从**抱来两床被子捆绑了起来,一条四斤一条八斤。我说,“这么个大冬天的就这两条被子,晚上睡觉可能会冷。”母亲眼睛一瞪说,“我当年讨饭时还没有被子呢,冷了就拱进草堆里,不也活了下来了吗。”
走的前天晚上,母亲坐在板凳上叫我过来帮她洗个脚。我把母亲的袜子**时,发现她的脚已经很肿了。我试着用手一按,立即出现了一个凹坑。
母亲幽幽地说,“你这一走恐怕是再也见不着我了。”我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夜晚我躺在**怎么也睡不着,到底是走是留?如果不走就要给这个家增加负担,母亲四十来块钱的退休金连支付她的药费都不够,她的那个乡办厂早就被别人承包了,医药费根本报不了,每月能拿到退休工资就已经很不错了,全家人就靠着哥哥的工资在过日子。如果走,母亲这个样子,怎么放得下心?
母亲也是睡不着。她问我,“你到底是走还是留下来?”
我明白她这样问我的用意,她其实是想叫我留下来照顾她。但我坚定地一咬牙说,“走。”
母亲哭了,她边哭边骂我,“人家女儿一看见自己娘病成这样,哪怕是拿麻绳来绑她走都不会走。你呢,说不定心里开心死了,这下没人骂你了没人打你了,你自由了,你看你多黑的良心!”
我无语,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着泪。
母亲又说,“老天真是不长眼睛,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从小死了父母,是靠讨饭长大的……我怎么就找了个这种男人,我病成这样,他就来过一次……”
我打断她的话说:“是你不要他来,他一来你就赶他走。”
母亲气鼓鼓地在被子踹了我一脚,说:“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当爹的?他呢,一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抽烟喝酒,月月要问别人借钱过日子。我为什么要带着你们兄妹三人离开他?实在是没了指望才走的呀。你不是一直想站柜台吗,你父亲站了一辈子的柜台。就这么个轻轻松松的活他都干不来,今天这个丢了明天哪个没了,到了月底一盘点——亏了,亏了是要赔钱的。你父亲是月月亏月月赔。”
“他不是有工资吗?”
母亲说,“是啊,他是有工资,他要能管得住他那张嘴呢。用他的话讲,他就喜欢过餐餐是大鱼大肉的日子。一天要喝三顿酒,要么不喝,一喝就喝得醉醺醺。有一些人专门趁他当班的时候来偷东西。所以月月要借钱。”
我嘀咕道,“他不是要赔钱吗。”
“活该!谁叫他不长记性。幸亏他是在国营单位,要是在乡办厂早被踢出厂门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母亲来到服务公司,门口已经站了好多人了。他们好奇地盯着母亲看,母亲是个残疾人,可她既不是残手又不是废腿,而是没有脖子。据母亲自己说小时侯三岁时,因有次发高烧多日不退,她父亲听信了江湖郎中的话,说是中了邪,需银针驱瘟,结果针灸错了穴位导致颈部脊椎萎缩。于是脑袋就只能架在肩膀上了。经常被人讽刺成“缩头乌龟”。这个称呼一直伴随着我们兄妹三人从小到大。小时侯只要跟小伙伴一发生矛盾,他们立即把头缩进脖子里来嘲弄我。到最后缩头乌龟就成了我母亲的代名,至于我母亲姓什么叫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一说到缩头乌龟大家都知道,因为在这个小镇上就我母亲是这个样子。为了这个我哥哥和我弟弟不知和别人打过多少架。这也是我弟弟走上黑社会的最初动机。
母亲显然是被大家看得不自在了,于是她摆出了她惯常式的卑微笑容。好在缫丝厂的厂车已经到了,众人与前来相送的亲友依依告别后陆续上了车。车起动了,从未出过家门的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尤其是我透过车后玻璃看着母亲佝偻着的单薄身影在风中显得是那样的瘦弱时,尤其是看到熟悉的街道村庄在一点一点向后移动时,这心酸就化成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悲伤情绪眼泪一阵接着一阵地往下掉。
一个月后,只是哥哥的一个电话又把我从缫丝厂里彻底拽了出来。哥哥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说,“医院里已下了病危通知书,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操着一双因天天浸泡在热水里从蚕茧上一根一根抽丝剥茧的浮肿双手赶到乡卫生院。
母亲躺在病**,胸口正一上一下地喘着气脸肿得都成三角形了。“姆娘——”在母亲的耳边轻轻喊了一声。
母亲使劲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说,“还好,你赶到了。”
表姐夫急冲冲地赶来说已经帮我们联系好了南京的一家大医院。叫我们火速赶到南京。来到南京,在表姐夫的指点下,哥哥带来的一大包高档茶叶送到了某主任的手里。于是当天就住进了医院。
父亲来了。他站在母亲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打开报纸,**了里面的三百元钱。父亲说,“一听到你住院了,立即借了钱赶来了。”
母亲眼皮一掀,不屑地说,“嘁!三百块钱能挡风还能挡雨?”母亲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掏出一沓钱说,“我要是等你来付医药费的话,早被抬到火葬场了。”母亲使了眼色给哥哥,哥哥会意地领着父亲出了病房。
我知道母亲的用意,父亲是个迂腐穷酸的人,母亲是害怕父亲一不留神说露了嘴。如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差不多就是金钱关系,尤其在医院里,钱的数量决定着医生的耐心和护士的态度。
大城市的药水果然有效。不出一个月,母亲肚子里那些腹水都给弄没了。母亲又能下床走路了。母亲的病告了一个段落。我闲在家中不时的叹着气,缫丝厂是回不去了,当时只请了三天的假,如今不知多少个三天过去了,况且又是在试用期。母亲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是我把你的工作弄没了。”
哥哥吃饭时说,他同学要结婚来电话通知他了。哥哥还说,来电话通知他是假,实际上催他还钱是真。我和母亲面面相觑。饭后,我对母亲讲,决定出门去打工。
母亲说,“也好,我帮你去问问老顺,他认识的人多。”
老顺是我家邻居,当初就是他领着我母亲去县城就诊的。老顺大约四十来岁,对弄堂里的人很客气也很热心。老顺有个特点就是嗓门大,尤其在帮助人时,那嗓门隔着三间屋子都能听见。因此老顺活雷锋的事迹在弄堂里是人尽皆知的。
听完我母亲的求助,老顺咧着嗓门说,“大姐你放心,你家的情况我很清楚。就算你不来讲,我也要来管管闲事了,你女儿也不小了,应该为这个家着想了。你放心,我这就去找我的亲戚朋友,让他们也帮着找找看,多个人就多条路。”
母亲感动得差点要跪在老顺面前。
不久老顺带来了消息,说他们环卫所开发第三产业,搞了个羊毛衫厂,问我愿不愿意去该厂做辅工。辅工就是用缝衣针把编织机织好的领子和衣身缝在一起。
我当然愿意去了,既不用出远门又能照顾母亲。此后,老顺每天都来喊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弄堂里人都说,“老顺真是活菩萨,看给人家闺女介绍了工作,还怕闺女一人走路不安全,多好的人啊。”而这时老顺总会干咳一声说,“大家都是邻居嘛。邻居好,赛金宝。远亲不如近邻。”
老顺总是趁路上没人的时候时不时地拍着我的肩膀。这天,老顺一脸严肃的来到车间找到我,说要找我谈话。我当时吓傻了,因为老顺在环卫所里确实是个不小的领导。来到老顺办公室,里面除了老顺没别人。我哆嗦着听候着发落。突然,老顺捧起了我的脸,用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在我脸上蹭了又蹭,亲了又亲。老顺掏出十块钱塞进我手里说,他喜欢我,真的很喜欢。叫我千万不要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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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能父亲拍桌而起』
“欧旭~,你来一~”。班~将我唤到~办公室里,从~屉里拿出一张汇款单,冷冷地对我说,“不错嘛,还有人给你寄钱。”我接过一看,~工工整整地写了五十元。再一看落款,吓得心脏“呯呯呯”直跳。钱是老顺寄来的。自那次他给了我十块钱后,经常~我去~办公室。我对他那又~又戳人的胡子十分反感。渐渐地老顺不~只蹭蹭我的脸了,他经常趁我不注意时来捏我的~~。有次他把我~在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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