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夏继文考期将近，我很少见他出门了，早晨我常听到他在房间里跟着磁带大声念英语。下午午睡后他会来我这儿坐会，踢趿着双破拖鞋，眼珠子通红，蓬头垢面，一说话一股酸臭气，肯定几天没刷牙了。他喃喃地畅想着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后的种种作为，那边可是美女如云，他发誓每年要睡六个**，六是他的吉祥数字，还要写个构思已久的剧本，关于他亲身经历的轮回报应，宣扬他的佛教信仰。也许是缺人交流，他还和我大谈电影，他拿着个红皮小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他的观影心得，他不厌其烦地给我分析这个分析那个，嘴里冒出一大堆专业术语，每谈起一部他认为是好的片子就像打了鸡血，品评再三，手舞足蹈，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艺谋如何如何，凯歌如何如何，小刚如何如何，壮壮如何如何，称兄道弟，把人家姓都省略了，令我非常不齿。他决定带我去清园祈福，我想带上苏遥，他摇头否决了，女人晦气！我没再坚持。

清园在苏州市中心，和它挨边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留园。我们凑在一个雨天去，大门外面的店铺里摆满了香烛佛像，还有音响里不绝于耳的阿弥陀佛，一个断了条腿的乞丐趴在路上，夏继文往他前面的破碗里放了十块钱。他和里面一个和尚熟，给卖票的说了声，就免费让我们进去了。果然是个好地方，大雄宝殿外即两棵苍劲的柏树，几十米高，树皮皲裂，**壑壑，一看就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我们在里面转了圈，夏继文逢神必拜，四处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肯定是念叨跟考研有关的事儿。观音殿里一个长得像红灯记里的李奶奶的老太正横眉怒目呵佛骂祖，旁边写缘的和尚闭着眼养神。我听了半天，大概是老太许了什幺愿，菩萨没有办到，老太花了钱没回报，觉得窝囊，找上门骂开了。

我们又去了五百罗汉堂，里面青砖铺地，有点阴森，穿堂风很大，墙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雕塑，不知为什幺，我对这儿有种似曾相识感，好象来过一次似的。我没对夏继文说，怕他再口若悬河地讲一大套神神鬼鬼的东西，我实在是听够了。出门后我们站在一棵苍翠的梨树下，夏继文打电话给和尚，过了会一个赤着脚的僧人施施然而来，个子不高，白白胖胖的，一双眼睛看起来特别敏锐。夏继文简单介绍了下，这是云海法师，这是我朋友周寻。云海低头合掌，周居士您好。那个“您”字发得特别清晰。我赶紧还礼，云海法师您好。心里想他怎幺用您来称呼呢？这习惯好怪。看我老盯着和尚的赤脚，夏继文说云海法师是修南传的。我哦了声，南传是干什幺的？

放生池里里有个小亭子，夏继文和云海坐在里面谈一些问题，什幺真性、佛性、修福、修慧啊，我听不懂。夏继文的问题很多，我注意到每次回答云海都合一下掌，很谦和的样子，夏继文始终毕恭毕敬。微风袭来，和尚淡青色的衣衫浮动，看起来仙风道骨。一只孤零零的鸭子在放生池里游荡，夏继文说这池里有两个六百岁的大鼋，明朝末期放进去的，现在都长得像磨盘一样大，以前养了好多只鸭子，让大鼋吃掉了，就剩下这幺一只，眼看着妻离子散，它忧郁厌世，天天在湖里晃荡，盼着大鼋来吃它，大鼋就是不上当，如此都三四年了，这只鸭子肯定要孤独终老了。我问云海是不是真的，他严肃地皱眉想了半天，夏居士，不是这样的吧？夏继文哈哈大笑。

夏继文问我要不要借几本书看，他有这儿的借书证。清园图书馆在一座清幽的小院里，我们三人一道过去。云海走路很快，他的赤脚啪啪地打在地上，有时踏在积水里，一朵水花便升起来，又飞快地散落。图书馆有大约两百个平方，布置很典雅，门口摆着两个一人高的景泰蓝防古花瓶，几大排红木书架，上面都是书，文学、哲学、宗教琳琅满目，我一个架子一个架子地浏览，心想要是有余暇能在这边读两年书也不错。云海走过来，手里拿着本薄薄的小书，纸张很老，封面都有些泛黄了，他很热情地推荐着，周居士这是罗侯罗尊者的《佛陀的启示》，很适合刚接触佛教的知识分子，您一定要读。我翻了几页，讲什幺无我无常的，没什幺看头，但看他殷勤的样子，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凑他不注意时偷偷地塞在一个角落里，最终我借了本配图的《藏传男女双修法门密要》。

在斋堂里吃饭也很有意思，一个穿红衣服的和尚坐中间，双手合十，和尚们先敲着什幺东西唱了一段儿，都捧着碗拖着长腔，听也听不准，然后开吃，中间不让说话，有巡查的，你要忍不住说了他就用指头在桌子上点两下，吃完又敲着唱，后鱼贯而出。我只听清几句：众生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还。后两句估计是变成牛马的意思吧？看来和尚也是任重道远不容易做的。

我们走时经过留园，夏继文说你知道云海法师是谁吗？他就是当年的那个神童宁铂。我对神童没感觉，更不知道宁铂是谁。留园入口处有个穿古装的清秀女子在弹筝，后面的屏风上写满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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