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久，绍兴都督府宴会厅上仍灯光如昼，但五大宴桌上的佳肴已成残羹败席。看来，欢迎汤都督特使的盛大宴会已近尾声，人们都陆续向王金发，俞舟屏拱手告别。

此刻，坐在靠主宾右边一桌的，一个穿玄色镶金马褂的半大老头，两只狡黠的眼睛不时地溜看着四方。他表面上和旁座的知交黄伯清、黄竟白、黄介清聊着闲天，但内心实在惶惑不安。是嘛，自从王金发带兵回绍，用武力解散了他与“程长辫”的分府之后，他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他见到平素和他来往的那些绍兴土豪劣绅。恶霸，一个个被王金发正法，吓得他晚上常出冷汗，睡不着觉，即使迷迷糊糊睡去又乱梦颠倒，梦里常被王金发抓去受刑，最后枪毙!有一次还梦见秋瑾还了魂，亲手用大刀砍了他的头……而每次惊梦醒来，总要出一身冷汗，让他心爱的儿媳妇赵月娥，用一块柔软鹅黄色的大毛巾，浑身替他擦一擦，每次擦完，那块大毛巾总要湿大半块。

“爹爹，你这样心慌意乱的过日子，总不是个事儿，愁也没用，我想，你总得想点办法。”赵月娥温存地关心着他的公爹说，“你老人家平时不是常以诸葛亮自称，三步一计嘛。”

他觉得这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言之有理，在紧要关头这么关心他，体贴他，使其更宠爱她了。于是，他一面努力笼络“三黄”，一面又暗暗派那玫瑰花似的儿媳妇，带着二千两银票，去杭州汤寿潜那里走了一趟，还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

今日，他见二千两银票果然发挥了作用那老汤果然不忘旧情，立即派人——而且派了他们得力的心腹俞舟屏来绍。嘿，这位说客是王金发的知交加恩人，老汤真是用“兵”如神哪，而且，他今日果然在欢迎省里派来的特使宴会上，收到了王金发亲自署名的又是黄竟白亲自送来的请柬，不免受宠若惊，心情一下宽松下来，仿佛吃了颗“免死”的定心丸……当他怀着喜滋滋的心情，让儿媳妇帮他穿上那件新马褂，来到绍兴都督府，又受到王金发，俞舟屏的笑脸相迎，他更放宽了心。宴会上，他又随时察颜观色，觉得整个大厅里充溢着欢迎特使的热烈气氛。王金发一再提议为俞舟屏洗尘面干杯!连平时沉默寡言的谢飞麟也站起来助兴，干杯!这又使他象一个要犯突然获了大赦那样欣喜若狂；他甚至暗暗怪自己过去不该躲在屋里光害忧，闹愁，自然，他更感恩那朵芬芳诱人的玫瑰花……。

现在，宴会上大部分客人渐渐离席面去了。他亦想告辞而去，但王金发却请他多留一会，趁这机会，大家好好聊聊，他又不敢辞去。心想，要是不识这个嵊县强盗的抬举，说不准他发起强盗脾气，那我还不是他手中的一只鸡，要杀就杀嘛!因此，他又不敢急着告辞，但心里不免有点暗暗着急起来。是嘛，王金发为何其他客人不留，唯独要留我章介眉呢?是不是他暗藏杀机呢?他正这样忐忑不安地想着，王金发又笑嘻嘻地走过来对他说：“章先生，人家都说你写得一手好字，平时难得见面，今日先生大驾光临，学生请先生，展高手，为我写几个字，作为墨宝，留存小府，不知章先生肯动大笔?”

“都督吩咐，哪敢不遵?!”章介眉受宠若惊、站起来，有点飘飘然了。

“章先生请到那边去，笔墨已经准备了。”

章介眉喜滋滋地跟着王金发走进谢飞麟秘书长的办公室。黄家父子叔侄都相视而笑了。他们亦曾为章介眉捏过一把汗呀。现在，看来，王金发不会再对章介眉怎样了。

章介眉展纸执笔，颇自负地问：“都督是要我即席作诗，还是抄录什么?”

王金发笑着说：“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吧。”

“遵命!”章介眉欣然应道。

“革命党人祸国秧民，务必杀绝。处死秋逆宜早不宜迟……。”

这一个，一字一顿地说下去；那一个，疾笔而书，但当写到第五个字时，他的笔颤抖了，双眼发出了惊恐的目光：“都督?”

“我没说清?还要我说吗?”

“我”

“听清了就快写吧!”

“我?”

“你写!”

“是!”章介眉不敢违抗命令，只好照王金发说的写了出来。他知道自己虽深谋远虑，常以当年卧龙三步一计而自诩。但今日终于中计了，这一段话，就是当年自己在巡抚衙门当刑名师爷时亲手写过的。秋瑾一命实在与这几个字关系密切——他知道，现在想溜是溜不掉啦。看样子黄家三位对王金发在这件事上影响力不大，自己的命已捏在王金发手中……他那双向下爬的小眼睛一边紧(目-夹)着，一边努力想着心计，也真亏他急中生智，他忽儿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了：

“当年糊涂当师爷，

为主代笔害先烈。

介眉自无管仲才，

都督当有恒公德。

愿献良田三千亩，

再捐银洋四万块。

倘能留得命一条，

甘为都督马前卒。”

王金发看了章介眉写的，冷笑道：“章先生真不愧为胸怀奇才。好，收下良田三千亩，一千亩作为秋社和徐社的资产。四万银洋统统入库。至于你嘛，暂时我还不想要你这个马前卒!”

这时，黄介清等人见章介眉迟迟不出来，生怕出了什么事，忙过来一看，只见章介眉写的字句，一个个都黄沙盖脸，只怕王金发一时性起，拔枪杀了章介眉，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三个人六只乌珠盯着王金发直发愣。

“来人，把章介眉送入牢监里去!”王金发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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