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

第一章

一九八八年八月。

这一天的天气好像格外的炎热，热得让人都有点喘不过气来。尽管已经过了秋分节气，可这一天仿佛要把整个夏天都热到了尽头，整个大地像浸在一个蒸笼里，直欲把地球深处积攒了多少亿年的热量全都蒸出来一般。没有风，昏黄的太阳懒懒的挂在天空中，懒懒的照着这片无精打采的世界。田野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这年头已经不是搞人民公社吃大锅饭那阵子，农民们天天都得跑到田地里去劳动，农村自从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们早就解决了温饱问题，而且囤里还有了余粮。现在这样大热的天，谁还会像当初那样不要命的趴在庄稼地里？偶尔有几个人骑着自行车从田野中那条狭窄的道路上走过，也都是低着头匆匆而行，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湿透，**的贴在身上，把人的心情也弄得更加烦乱。树上的知了一如既往的拼命叫着：“热死了——热死了——”它们仿佛也知道，这热天一过，它们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在柳河湾村前面的小学院子里，一大群人正聚在那里大声的争论着什么。这是一个**村，南北西三面环绕着一系列的群山，形成了一组山脉，当地人成为凤凰山。传说当年这座山里有两只凤凰，整日里一鸣一和，使得这座山充满了“仙气”，也保佑着全村人的平安。东面山嘴处是一个拗口，通向山外，是这个村唯一的一条交通要道。村子里面高低不平，房屋四散着座落在各处，很少挨在一起。大部分的房子都是用石头砌成，房屋的后面就是凸起的山丘，只有院子前面有一块不大的平台，整个房子就像黄土高原上的窑洞一般。后一户人家通常都座落于前一户人家的房顶之上，有的比前一户人家的房顶还要高出很多。村里没有什么街道，只有一些弯弯曲曲的小路将各家各户连在一起。

村子的中央，一条小溪自西向东穿过，人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柳条河。小溪的源头在西面的凤凰山上，水自临近山顶的几眼山泉里面流出，弯弯曲曲的转经南山腰的水库，再从水库边上的石缝里流下，在西南山脚处进入柳条河。河水不大，却一年四季不断流，自始至终的由西向东缓缓流淌。河水在沟底，从河沿下去有两米多深，河沿很宽，有十多米，将整个柳河湾村很自然的分隔成为两部分，这条河也就成了这个村的“中心街”。河水穿过村东面的拗口流出山外，与另外的几条小溪相遇，，在石湾乡驻地汇成一条较宽的河流，向东南方向流淌，最后注入六十里外的胶州湾。

石湾乡是一个不大的乡镇，一共领导着二十几个村庄，而且大多是山村，只有驻地周围有几个村庄地势比较平坦，算是石湾乡的“平原地带”。柳河湾是其中的山村之一，距离石湾乡有十六多路，从乡驻地到村里有一条简易公路连接。公路不宽，加上没有人养护，几场雨过后，已经变得坑坑洼洼。偶尔有汽车驶过，扬起漫天黄尘，让人睁不开眼睛。

此时已是下午，太阳已经暗淡了许多（实际上太阳一整天都不太强烈），天边有几朵黑色的云彩飘过，远远的似乎传来了雷的低吼声。天气也更加的闷热，人们即使坐着不动，身上也止不住的流汗。

柳随风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风一般的疾驰在从石湾乡通往柳河湾的公路上。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汗水沿着脸颊不停的流淌，跌落在地上，很快被炽热的大地蒸干。随风却只是低头疾驰，脸上的汗连擦都没擦一下。

柳河也骑着一辆自行车，**的跟在随风的后面，白色的汗衫也被湿透，脸上的汗水雨水一样的顺着脖子直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只是盯着前面的随风，**的跟在他的后面，不让他落下。

随风跟柳河是同村同学，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又一块上学，从村里的小学一直到石湾乡初中，两人的学习成绩都非常棒，在全校师生当中都颇有名。今年，两人都已初中毕业，柳河报考了县高中，随风报考了中专。今天，两人相约一块去石湾乡教委拿成绩单，却只领到了随风一个人的，柳河的成绩还没出来。柳河领没领到都没关系，反正他有把握考入县高中。倒是随风，拿到成绩单一看，当时就懵了——距离录取分数线刚好差一分。

“不过你也别难过，今年许多学校都增加了计划外扩招生，会在第一批录取完了之后再次录取，只不过要多交一些费用。但这样总比考不上要好多了。”中学校长耿建明看着随风难过的表情说道。

随风明白，所谓的计划外扩招生，说白了就是自费。而中专自费生，最少也得三千多块钱。这些钱对随风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更何况不一定就是三千。

自费！这两个字就像一把锤子一样在随风的脑袋上狠狠的敲了一下，敲得他的脑袋嗡嗡直响。

“唉，就差一分，也太可惜了！”耿建明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有点惋惜的说。他很喜欢这个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的学生，也为这仅差的一分而感到难过。

“不过这已经不错了，咱们全乡你是考得最好的一个。回去准备一下，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下录取通知书！”耿建明又说道。

随风没说话，转身就走了出去。他知道，耿校长说的“准备一下”指的是什么。

天色突然间暗了下来，从西边的天空中涌过来一大片墨色的云，迅速的笼罩了半边天空，把大地遮成了一片阴暗的世界。一阵狂风突然的吹过来，吹得大地飞沙走石，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凤凰山顶上，已经有闪电划过。

随风和柳河骑着自行车迅速的拐进了村东面的拗口，沿着柳条河沿进了村。

刚上了河沿，就见眼前突然一亮，接着就听一声轰鸣，一个响雷在耳边炸了开来，一场暴雨眼看就要来临了。

随风和柳河各自迅速的拐进了自家的院子，刚插好自行车，就听周围想起了一片沙沙的声音，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随风进了屋，屋子里空荡荡、静悄悄的。姐姐柳絮还没回来，整个家里就他一人。

他上了炕，把成绩单顺手扔在了席面上，抱着头，望着窗户外面那急剧的暴雨，听着雨点敲打窗户发出的“噼啪”的声音，呆呆的出神。

自费！随风的脑袋里，一直晃动着这两个字。他知道，对于这个家庭，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从三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就能看出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庭。一张破旧的写字台，上面搁着一个塑料茶盘，茶壶茶碗全部都是用泥土烧制的，旁边两张椅子，椅腿还用铁丝胡乱的缠着。炕上一套破烂被褥，被面上打着补丁。炕上铺的苇席也已破碎，有几个地方用一些硬纸片补了起来。除此之外，屋子里就剩了糊满了报纸的墙壁。这样的家庭，就是有心请小偷来光顾，小偷也不会来。

在这个家庭里，成员就随风和姐姐柳絮两个人。父亲柳平安是个教师，在文革快要结束的时候因为写了一篇关于孔子的文章，被抓起来批斗，在一次批斗会上被一个暴烈的红卫兵打成重伤，当天夜里就吐血死了。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一下子疯了，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摔下了山崖……那一年，随风才两岁。

在随风的记忆里，他的亲人只有姐姐一个人。从小到大，姐姐做饭给他吃，姐姐缝衣服给他穿，姐姐干活供他上学……他的一切，都是姐姐给的。姐姐说，让他好好上学，将来有一天考上大学到外面去，离开柳河湾，离开凤凰山，到外面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可现在……

自费……

随风正想着，门猛地被一下子推开，柳絮全身湿淋淋的闯了进来。

狂风挟着暴雨紧跟在柳絮的身后扑门而入，**寒冷的气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屋子。柳絮向外望了一眼，只见外面白茫茫一片，已分不清天和地，院子里的水急剧的暴涨，激流般的向外倾泻。

“哎呀，冻死我了！”柳絮浑身一哆嗦，赶集将门关上，站在灶间的地上跺着脚上是泥水。

随风收回自己的思绪，从炕上跳下来，看了柳絮一眼，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问道：“姐，你怎么才回来？”

“嗨，若不是因为下雨，现在还回不来呢！本来打算今天下午把号抓完（即抓阄），结果方案还没研究出来就下起了雨，把人都给淋跑了！”

自从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将土地承包到户以来，农民的粮食产量增长了好几倍，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但这样又多了一项麻烦，村委会隔一段时间就要将土地重新划分一次，将全村的土地重新丈量，按每家每户的现有人口进行分配。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国家重新制定了农村土地政策，规定农民承包的土地三十年不变，农民耕种的土地这才基本稳定下来。

今天下午，柳河湾村的人们集中在小学的院子里，正是为了重新分配承包土地的事情。按以往的惯例，先由村委会将耕地按土壤的肥沃和地势的高低等条件分成几个等级，然后按全村总的人口数量计算出人均占有量，再用抓阄的方式确定出各家各户的耕地位置，最后等第二天进行最后的丈量。

然而就在村委会的领导们还在研究如何将土地分级的时候，就见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接着一声霹雷传来，人们立刻一哄而散，瞬间，整个学校就剩了教室里面的村委会几个人。

柳絮本来觉得天气“问题不大”，就跟在人群后面慢慢的走，没想到这雨说下就下，瞬间就像瓢泼一般落下来。她急忙撒开腿往回跑，可已经来不及了，当她淌过村中央的柳条河的时候，浑身上下就已经被淋透了。

“这天真是……”柳絮站在灶间的地上，又看了一眼外面，禁不住咒骂道。

又一张风吹过来，柳絮禁不住又一哆嗦。“冻死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急忙跑进了里屋。

柳絮将湿衣服**来扔在地上，拿毛巾擦了擦身上，又找出来一身干衣服换上。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问随风：“你不是和柳河去拿成绩单了么？考得怎么样？”

随风低下了头，老半天没说话。

“没考上……”随风咽下一口唾液，声音低低的说道。

“没考上？”柳絮一愣，从里面走出来，来到外间的炕上，**盯着随风。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得屋子里一亮。

“是没考上……公费……”随风不知道该如何向姐姐解释。

“没考上公费？那考上什么了？”柳絮不明白什么意思。

“扩招生……也就是自费……”

“自费？得拿多少钱？”

“至少三千！”

柳絮一怔，呆呆的站在那里。

随风看着柳絮意外而又难过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其实，我没差了多少……”话一出口，随风便感到一阵后悔。

“差、差多少？”

“……一分！”

柳絮也低下了头。没考上公费，差多少分都一样。自费，对于这个家庭来说，跟没考上没有什么区别。

“就差一分……”柳絮喃喃的念了一遍，又抬起头来，问随风：“是不是因为考试前你得的那场病……”

随风没说话，柳絮也没再问下去。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静。窗外，狂风挟着暴雨越来越大，远处的凤凰山上传来了隆隆的响声，洪水挟着泥石流泻下来了。

随风默默的站在地上，两眼呆呆的望着屋顶。风从窗子吹进来，将席面上的那张成绩单吹到炕沿上。

柳絮将成绩单抓过来看了一眼，眼泪就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柳絮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说：“明天上午你去抓阄分地，我去西山的花生地里把草锄一下。自费也不要紧，我想办法去借钱，一定要让你上学……”

随风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转过头望向窗外，只见外面越来越阴暗，雨也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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