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考上自费中专的事，很快在柳河湾传了开来。这个学习一向聪明的孩子，再一次成为全村人议论的焦点。

一时间，各种言论纷纷传来，同情的、冷嘲热讽的、看热闹的，说什么的都有。更有甚者，有人看见村支部书记王立国曾在山里说，只要柳絮嫁给他的儿子海山或者随风娶他的女儿海鸥，他就出钱供随风上学。当然，如果两点都能办到更好。

且不说随风借这个机会可以直接走出柳河湾，单说柳絮的勤劳和勇敢也早已征服了柳河湾村里的人。在农村，谁家要是能娶回这样的媳妇，那岂不是前面三世修来的福份？然而柳絮听了这些话，却难过的偷偷在背后落泪。她无力去抵抗这些言论。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借不到一分钱。随风整天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只是不时的长吁短叹，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一圈。她不知道，自己瘦得更加厉害，思想上的压力和整日整夜的操劳使得这个漂亮的农村女子失去了往日的风采。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本来全是菜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没有了一点血色。但她想不出任何办法。

这天早上，柳絮做完了早饭，径自去了柳河家。柳河的父亲柳平原还没吃饭，正坐在炕上抽烟。

“叔！”柳絮坐在炕沿上，问候了一声柳平原。

柳平原见是柳絮，急忙答应一声，在炕上欠了欠身子，问：“絮子，吃饭了没？”

“还没有。”

“怎么，随风的通知书下来了？”随风和柳河从小一块长大，全家人都很喜欢随风，对这姐弟俩一直很关心和照顾。

“没下来……”柳絮低低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柳絮抬起头来，看着柳平原，说：“叔，我想去嫁给王海山……”说着，眼泪就不由自主的留下来。

柳平原吃了一惊，他怔怔的看着柳絮，说：“怎么，你真要嫁给王立国家的小子？”

“这样，我弟弟就可以上学了……”

柳平原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单纯说海山，小伙子倒可以，可有王立国这样的混帐老子，说什么也不可能跟他结亲！”提起王立国，柳平原禁不住一肚子气，他看不惯支部书记那种损人利己的作风。

这时，柳河的妈听见了，也顾不上做饭，从下面跑过来，拉着柳絮的手，说:“哎呀，闺女，你可不能这样，女人一辈子就指望找个好人家，可千万别把自己送进火坑里！”

柳絮只是不停的哭，没说话。

“本来，叔应该帮你一把，可我们家还有柳河……”柳平原叹了一口气，“这样吧，我这里有五百块钱，你先拿去，到时候慢慢再凑，可千万不能做傻事！”

“柳絮，”柳河的姐姐柳红从里屋走出来，喊了一声。本来她还在里屋睡觉，听见外面柳絮的哭声，于是穿上衣服下了炕，来到外间。

“来，别哭了，到我屋里来坐一坐。”柳红拉着柳絮就来到了里屋。她母亲叹了一口气，继续下去做饭去了。

柳红从兜里拿出二百块钱，塞到柳絮手里，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是我找个月刚开的工资，你先拿去。”柳红在县城里的平原机械厂工作，月工资二百多块钱，好的时候能开到三百。

“这怎么能行，你还得生活……”柳絮擦了擦眼泪，没接柳红的钱。

“生活费我还有，你就拿着！”柳红将钱硬塞进柳絮口袋里。

“那我……”柳絮感激的望着柳红，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用说了，我回去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同事手里借个千儿八百的，给你应应急!”

“别，千万别，”柳絮赶紧摆了摆手，一家人帮她够多的了，她怎么还敢麻烦人家？

柳絮怀着复杂的心情，兜里揣着从柳平原家借来的七百元钱，回到自家的院子里。尽管柳平原一家这样的帮助她，但她心里明白，仅仅七百元钱，还差得很远。

随风已经起来，正在院子里刷牙。见姐姐从外面进来，眼睛红红的样子，有点奇怪，便问道：“姐，你怎么啦?”

柳絮没说话，来到屋里，开始往炕上端饭。

随风漱了漱口，将牙缸里的水倒掉，跟着走进屋来，接着问道：“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絮的眼圈一红，站在脚地里，半天才说：“随风，我看……我还是嫁给王海山吧!”

“什么？”随风先是一愣，接着气得浑身哆嗦。不是为姐姐，他恨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

“妈的，我去砍了这王八蛋！”

随风紧咬着牙根，一跺脚，从锅台上拿了一把菜刀就冲出门去。

柳絮急忙喊着跟在后面追出来，随风已经跑出了院子，到了下面的小路上。柳絮喊了半天没喊住，就见在下面拐弯的地方，柳河正沿着小路走上来，于是急忙喊道：“柳河，拦住他！”

柳河闻声抬头一看，随风正拿着菜刀冲下来。

“你要干什么！”柳河一把抓住了随风。

“你别管，我去砍了王立国这王八蛋！”随风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直在地上跳。

“你疯了！”柳河猛地打了随风一个耳光，把菜刀夺下来。十七年来，两人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打架，而且是在这种情况下，两人俱都一愣。

柳河拽住了随风往上走，两人一块来到随风家的院子里。柳絮正在屋里，趴在炕上直哭。

两人进了屋，柳河把刀扔在菜板上，随风兀自直骂：“他妈的，我们够不幸的了，这些王八蛋还欺负我们！”

柳河看着随风的样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这样做就管用了吗？活出个样来，比别人强才叫真正的本事！”柳河对随风吼道。

随风坐在炕沿上没说话，嘴里呼呼的直喘气。他知道柳河说的是对的，但他现在没办法。

“我听说咱县这次阅卷有一科出现了错误，分数可能会改，说不定这次能把你划入公费！”柳河又说。

“真的？你听谁说的？”柳絮擦了擦眼泪，猛的坐起来。

“得了，你就别骗我了！”随风看了看柳河，不相信她的话。

“我是听别人说的，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有可能一改分数还低呢？”随风又问，他现在已不敢指望出现什么奇迹。

柳河不说话了，他知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个坏消息。现在，哪怕是只有一点点的希望，这姐弟俩也会等下去。只要梦想没有彻底破灭，他们就不会陷入最后的悲哀。

然而时间又过了半个月，却仍然没有什么消息。八月份就要过去，处暑即将来临，夏天结束了，金黄的秋天已经来临。

这期间，随风整天呆在山里和姐姐一块劳动，村里的人们说各种闲话的依然都有。

玉米和高粱都已经成熟，白天，姐弟俩呆在山里，柳絮在前边将高粱穗和玉米棒掰下来，随风跟在后面，那镰刀将秸秆全部砍掉。山里没有路，上不去独轮车，姐弟俩人就将高粱穗和玉米棒装在篮子里，随风用扁担挑，柳絮再将一个筐篓背在背上，两人想跟着来到村后的麦场里。白天在山里劳动一天，晚上吃过饭后，姐弟俩人来到麦场里，将白天收回来的玉米棒全部的剥出来，直到夜色很深的时候才回家去睡觉。

时间在一天天溜走，希望在无限的等待中破灭。

随风重新燃起的热情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一样很快被熄灭，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他已不敢再抱有任何的幻想。白天，他在山里拼命的劳动，让沉重的体力劳动使自己忘记一切，可每当夜晚躺着炕上的时候他又望着漆黑的夜空出神。

他怎能睡得着呢？窗外各种昆虫的叫声**柳条河里的蛙鸣清晰的传来，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就像一声曲子在反复的唱个不停。“自费”这两个字就像一面黑色的旗子一样在眼前不停的晃来晃去。唉，现在，就连自费也不敢指望了！

随风爬起来望向窗外。一轮弯月挂在空中，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来的影子遮住了整个窗户，整个山村一片宁静。他不由得想起了一首词：

无言独上高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唉，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啊！

随风听见里屋传来了翻身的声音，他知道，姐姐也睡不着。

其实，柳絮的心里比随风还要难过。她眼看着弟弟脸上的失望越来越大，一颗心也禁不住的跟着往下沉。她真害怕有一天弟弟会承受不住巨大的思想压力而趴下。她自己倒下不要紧，但弟弟不能倒下。这是她唯一的亲人，生命的全部希望！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这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她对随风说：“今天你不要出山了，去石湾乡赶一趟集吧。反正，玉米和高粱都已经收回来了。这些日子也累坏了，你去买斤猪肉，再买点便宜点的鱼，回来咱们稍改善一下。眼下这么重的活，饭菜跟不上也不行，总得保住身体。”

随风没有说话。姐姐说得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而且，他也正好去集上散散心。

于是，吃过早饭，随风骑上自行车就去了石湾乡集市。

石湾乡不大，集市却不小。集上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卖什么的都有。随风先到卖衣服的地方转了一圈，虽然没钱买，但他喜欢看。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在空中挂成一排，就像一道五颜六色的墙壁。相比之下，他身上的衣服就暗淡了许多。这也引得许多小贩纷纷向他打招呼，争相推荐自己的货物。随风转了一圈就进了肉市。他在肉市里挤来挤去，看着那些猪肉，打算买点肥一些的回去。他和姐姐由于家里穷，平时很少吃肉，肚子里缺“油水”，姐弟俩都爱吃肥肉。他在一份肥肉多的摊子前面停下来，准备买一斤后再去鱼市。

这时，随风觉得身后的衣服被人拽了一把。他警觉的回过头来，却发现是中学的校长耿建明。

耿校长笑嘻嘻的看着他，说：“我从背后看着像你，就拽拽试试。果然没错。正好，不用再找人通知你了！”

随风赶紧一笑，问侯了一声：“校长，您赶集呀？”

耿建明没有回答他的话，仍然接着刚才的话说：“你赶完集后去我家里拿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随风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低下头说：“校长，我不打算上了。”连日来，随风考虑了很多，家里的情况和姐姐的为难他全都看在了眼里。如其让通知书变成一个姐弟俩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难题，那么这张通知书他宁愿永远也看不到。

“怎么，公费你也不上了？”耿建明一愣。

“公费？”随风抬起头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呀，是公费。”耿建明看着随风惊讶的样子，不禁一笑，说：“分数重新下来后，咱们乡有三人划入了公费分数线，录取通知书也已经下来。你们三人的我单独拿出来放在了我家里。他们两人的都已经拿走了，现在就剩了你自己的还没拿走。”

“什么学校？”随风的心里一阵激动，声音有点颤抖。

“东北的，帆城农业学校。”

“好，我现在就去拿！”随风机会要跳起来。

“去吧，我家里有人！”耿建明理解他这种迫切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学，给咱们石湾乡争口气！”

“我会的！”随风答应了一声就挤出了肉市。

出了集市，随风来到大街上，心里如同踹了只小兔子一般，“咚咚”的跳个不停。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发现天原来是这样蓝，白云是那样的白，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他骑着自行车疯一般的窜向了石湾乡东面的中心中学，来到校园后面那一排熟悉的小房子前，走进了最里面的一家，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见到随风，先是一愣，扑闪着两只大眼睛问：“你是……”

“我来拿通知书。”随风轻声的说。

“噢，进来吧！”女孩打开门，把随风让进屋里，“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找找！”

随风有点不安的坐在沙发上，看着女孩进了里屋。门在她身后半掩着，**女孩的半个身子。

“你叫柳随风吧？我爸常说起你，说你学习很好，要我多向你学习呢！”女孩边找边说道。

“噢……”随风感到有点紧张，不知该怎么回答。

女孩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大信封，递给随风，**了莞尔一笑，说：“我叫耿婉儿！你喝杯水吧！”

随风才知道，原来她是耿校长独生女儿。

婉儿的大方倒让随风觉得不好意思，他的脸不禁一红，连忙站起来说：“不喝了，我得走了……”说着，拿着那个大信封逃也似的出了耿校长的家门。

婉儿从后面追出来，追到门口，喊了一声：“哎，有空常来玩啊——”接着，传来咯咯的一阵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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