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已经烟消魂灭，活着的还要继续生存。三十六岁的刘秀兰带着她的五个儿女在艰苦困顿的人生之路上继续跋涉。

一个月以后，案犯贺玉武以过失伤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王保华接到要将贺玉武从市看守所押送到一百多公里以外的新生煤矿监狱投改时，流泪打电话给贺玉斌让她回来送她弟弟，贺玉斌当晚回到普山。第二天一早，王保华将自己为儿子准备的被褥、衣裤、香烟、水果、奶粉和一千元现金都交给贺玉斌。她已经心力交瘁，没有力气和勇气去看守所看儿子，指派司机陪着女儿一同去看守所。路不远，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在接见大厅的窗口登记完以后，贺玉斌去靠墙边的一排椅子上找到了空座位坐下。“姐，你过来了。”贺玉斌见是同贺玉武一起出事的那名叫黄凯的农村青年，站在身前同她打招呼。贺玉斌点点头，没说话。黄凯知趣地坐到贺玉斌隔开的一个空座上，不再吱声，静静地等已传唤的贺玉武出来。过了六七分钟，剃了光头的贺玉武从接见室通向内院的出口走出来。接见大厅人很多，他着的便装，眼光在大厅里巡视好久，也没有找到他熟识的人。直到黄凯走到身边，拉动他的衣袖他才看到。黄凯领他到贺玉斌的座位前，贺玉斌立刻热泪盈眶。高大英俊的弟弟，面色苍白，瘦的衣裤空荡，仿佛只有一付骨架在支撑着显着肥大的装束。她伸出手去，拉弟弟坐到与黄凯中间空着的位置上，睁着泪眼仔细的在他的脸上打量许久。拍着他的手问：“在里面别人打过你吗？”贺玉武咬着下唇，摇摇头说：“没有。”贺玉斌心疼的将他的手拉得更近些问：“在里面吃不饱吧？”贺玉武又摇摇头说：“吃得饱，就是伙食差一些。”他不敢说天天挨犯人的打，而且吃不饱，怕给姐姐和家人增加更多的痛苦和牵挂。黄凯在姐弟的停顿间取出烟，塞到贺玉武的嘴上，划火柴为他点燃。贺玉武贪婪而忘情的深深吸入一口，吐出烟后，由衷的感叹道：“自由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啊！”“弟弟—”贺玉斌禁不住用手揽住贺玉武的肩头，把脸贴在他满是胡茬的脸上，悲切地道：“弟弟，我知道你，六年你一定能挺过去，全当再下一次乡，姐姐休假就去看你，只要你好好改造，努力进步，一定能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获得减刑提前释放。全家人每时每刻都在等待你的好消息，你听到么？”贺玉斌用手摸着他的光头，脸上显现出女性特有的温爱。贺玉武**握住姐姐的手，眼睛红红的充满了血丝，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直到几十年以后，他知道了一个事情的真相，他为自己的冤屈流出了泪。二十分钟的接见时间很快就到了，司机从车上提下行李衣物和食品交给贺玉武。贺玉斌给他钱时，他马上推给姐姐说：“在看守所存的几百元钱我一分钱都没花，不用再给我钱了。”贺玉斌不高兴地打了他一巴掌说：“姐让你拿你就拿，听说监狱要比看守所宽松，里面有商店，吃喝用的都能买得到。咱家四个高工资养你一个人还养不起吗。记住，什么都能亏，就不能亏了肚子，吃得饱吃得好身体才能壮。就你现在见风就要倒的体格，怎么能应付得了监狱里的强体力劳动。该花钱就花，没钱就给姐姐写信。总之，在这几年里千万不能再出事。”黄凯见该说的贺玉斌都说了，该做的贺玉斌也都做了，自己好不容易东借西凑准备送给贺玉武的三十元钱，捏出了汗也没有勇气掏出来。最后只与贺玉武握过手，轻轻的拥抱一下说：“哥，你多保重，我会去监狱看你。”

贺玉武被判刑，标志着震惊全市的工人俱乐部警察打死工作人员的大案已经终结。人们闲暇之时不免要谈论几句。终归当时的文化娱乐生活还很贫乏，枯燥烦闷之气沿街串巷。这就使一些人茶余饭后凑到一起，有的没有的都能扯上一通。道听途说的，他敢说是他亲眼所见。梦里梦到的，他会说是早上出门撞到的。对活人怎么作践编排还有情可原，这对已死的人还要妄加评论，就不能不使人恼怒。就说顾大安，不知真相或偏袒平民的人就说，贺玉武判得太轻了，这就是官家子弟又当警察，打死人可以不偿命。另一些人又说了，死者是心脏病死的，不怨人家警察小伙子，六年大刑，多冤呀。不论是哪一种言论，对刘秀兰都是莫大的刺激。在梦里她都能见到很多的男男女女在身后追她、骂她、向她扔烂菜叶子，撵得她无路可逃，被逼到大清江边，她一咬牙，纵身跳入波涛汹涌、激浪翻滚的大清江。如同条件反射似的，她顿时觉着全身一冷，惊醒过来，身体已被冷汗浸透。几经折磨，她扪心自问，自己前半辈子，没做过伤害人的事情。遇到白眼躲开，经受辱骂，忍气吞声。细想来都是顾大安的错，死了、死了、他人死了，什么事也没有跟着他的消失而灭掉。撇下一堆孩子不算，还留下了一个害别人家孩子进大狱的话把。他刚死的时候她怨恨他走得太早，留下一堆饥荒和一堆孩子，让她活得太艰难。现在她是仇恨他，恨他使她在人前抬不起头。当愤怒达到顶点时，她开始翻箱倒柜，把他生前的一切物品全部集中起来销毁。她要他在人世间生活过的一切痕迹全部消失，恨不能将顾姓也去掉，都改成姓刘。除改姓氏她没做到，别的都做了。二儿子顾思光放学刚踏进门槛，她就把搜集出来的各类证件、照片或有他笔迹的纸张，指派顾思光全拿到房山头烧掉。他很听话地到厨房拿起平时提煤用的土篮，进到东屋蹲下身子，很小心的检地上堆着的东西往土篮里放，满了就提出去先倒在房山头，一共装了满满四土篮。他挑出几张保存比较好的父亲照片，问刘秀兰说：“妈妈，这几张照片留下吧。”“留他干什么，都利索的给我烧了。”刘秀兰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留两张吧，我们今后有个念想。”他不死心，近似哀求地说。“人都没了，还留啥念想，都给我。”刘秀兰抢过他手里的照片，几下撕成碎片，扔到土篮里道：“赶紧都拎出去烧了。”顾思光从未见过母亲这样不尽情理，歇斯底里的就像变了个人。他怯懦地不敢再去惹她生气，埋头蹲在房山头“吧嗒、吧嗒”地边抹泪边烧那堆已经被妈妈清除顾家的物品。嘴里不住的叨咕着：“爸，你别怨妈，她也太不容易了，我不敢再惹她生气呀。”他又捡到两张保持完好的父亲照片，偷偷的藏进自己的兜里。

中午吃饭时，他想告诉哥哥妈妈的反常情况，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下午上学时，他有意先走一步，在外面的胡同口等到了顾思阳。两人并肩行进时，他拉一下顾思阳的衣袖说：“哥，我有事要告诉你。”顾思阳看他带有几分神秘的眼神，不解的问：“出了什么事？”他吞吐半天，嘴里没蹦出一个完整的字。顾思阳拍他肩头一下说：“你在咱家现在也是小大人了，遇见事情首先想好该怎样对别人说，再张口说话。像今天这样换了别人会埋怨你的，我是你哥哥，就不怪你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哥哥的话，而是有所顾忌的向四外瞅瞅，确定行路人都在走自己的路，没有人注意他们，才鬼鬼祟祟地从衣兜里取出偸藏的照片递给顾思阳。“哥，你看。”顾思阳看一眼爸爸的照片，眉头挑了一下，问：“你揣这照片做什么？”顾思光一口气将刘秀兰中午的所作所为表述出来。“哥，我有点害怕，妈妈这是不是人们说的变态呀，万一有一天她连我们也不认了，可咋办呀？”顾思阳用右手搂着顾思光，让他的身体更靠近自己。“思光啊，你说妈妈最近情绪一直不稳定，我也觉察到了，不过要说变态，我认为还没到那样严重的程度。妈妈是爱我们的，爸爸的离去对她是致命的打击，最近的风言风语更使她坐立不安，但我们必须要相信妈妈，她很坚强，就凭十几年风里雨里起五更爬半夜的推着垃圾跑。仅这一点就能表现出她的坚忍不拔，她的一往无前。她在，有她操持这个家，我们兄弟姐妹再苦再难，也冻不着，饿不着，时时刻刻能体会到温暖和幸福。她要不在，我们就要变成孤儿，会流浪街头，也许还要沿街乞讨。在一段时间内，妈妈可能还会表现出一些过激的言行，我们要理解，更要容忍。思光，咱家属咱俩大，咱首先要帮助妈妈度过心理上的难关，而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给家里减少或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难题。能行不？”他看到顾思光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手臂用力的搂他两下，放开了手。抬头看看，离学校已经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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