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真是充满着矛盾。几年里，任成福紧跟时代潮流，大小批判会都能上挂下联，批“学而优则仕”崇尚白卷先生，他就能抓顾思阳的典型，找出顾思阳的很多学习方面言行，就连“夫子”的绰号都能同“孔、孟”联系到一起。抓党内走资派他也能联系上顾思阳只注重文化课学习，缺乏政治头脑，不注重世界观改造，定为是班委会里面的小走资派。写批判稿他是班里的一绝，都是口号加口号的罗列。有两次他的批判稿里点了顾思阳的名，发言前李秀媛老师审稿时给不客气的删除掉，并在删除之处用红笔醒目提示“此类批判文章不宜点名，请任成福同学切记。”就因为顾思阳一直走“白专”路线，临到四年级入不上共青团。任成福从改土造田的劳动场上被校里树了典型，以后在紧跟形势的同时还能别出心裁的搞些“上挂下联”便青云直上，不仅稳做班长宝座。最先加入共青团，几次被学校评为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还参加过全市教育系统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用会。矛盾就出在这里，他批了顾思阳“学而优则仕”又批了“走白专道路”他把报纸上面批的“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联系成“只低头苦读，不抬头看路”，结果写讲用稿时又翻起白眼，才思枯竭了。讲用稿可不是批判稿，那里要有实情实例的理论联系实际，有体会、有经验。而且参加教育系统的，要经几手审查。他写出两稿，在李秀媛这就没过去，都退回来。他让爸爸请生产队里最有文化的小队会计喝了一顿，代笔写了一稿，李秀媛的关勉强过了，到校里又退回来。他拿着退回来的稿子眼泪都要气得流出来，他不气爸爸请会计的一顿酒席钱，他是气自己太无能。想到领导讲话用秘书起草讲稿，认为自己也是领导，不写也自然，心里又舒坦许多。他要找“夫子”，现成的秘书。可“夫子”不买他帐，一句“没时间”给打发了。他只有求顾思阳的好兄弟贾洪涛从中斡旋。他是顾思阳最好的朋友，他怎么能不知道任成福和顾思阳一直暗里叫着劲的那些事，他当不了和事老。就对任成福说：“你知道顾思阳的脾气，倔劲上来，十头牛也拉不动，要把握起见你最好还是请李老师出头，他最听李老师的，我要没说动他，砸了锅，以后谁也不好说话了。”任成福想了一下说：“李老师也能出头，终归是咱班的事吗。现在我有个想法，同李老师说不太方便，我认为还是你出头合适。”“那你说说看。”贾洪涛要探个究竟。任成福呡呡**，有点难为情地道：“我找他，他说没时间，我也知道冬天来了，他要上山打柴。我的想法是同他换工，他帮我整理稿子，我帮他打柴。如果他同意，今天放学我就给他送一爬犁劈柴。”贾洪涛一听心里笑了，啧啧嘴，还装作为难的样子说：“要那样，你就别小气了，就两爬犁劈柴吧，其他工作我帮你做.”任成福咬咬牙说：“两爬犁就两爬犁吧，不过被退回来，他得负责改，要保过关。”贾洪涛愉快地打个响指说：“就这样定了，放学你把材料都给我，你只管回家拉劈柴吧，明早交稿给你。”虽然贾洪涛花费掉很多唾沫星子，也差一点磨破了嘴皮，顾思阳还是让他说动了。下午傍黑任成福拉来一爬犁劈柴，晚上七点多钟又拉来一爬犁，都是贾洪涛验的货。第二爬犁送到以后，贾洪涛又让他回家取稿纸和钢笔过来抄稿子。顾思阳在西屋里写，他在堂屋里抄，贾洪涛当交通。顾思阳这面写出一页，贾洪涛就传到堂屋的任成福桌上，两人互不干扰。鸡叫二遍，曙光临窗时，顾思阳放下钢笔，用力地抻了两下懒腰，说：“可以了。”往贾洪涛的胸上击出一拳说：“让他拿着没抄完的回家抄吧，咱俩得眯一会儿，不然今天上午就甭听课了。”贾洪涛看到自己手里的二十六页稿纸，想到洋洋七千多字的大稿子，一气呵成，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他向顾思阳扬一扬翘起的大拇指，去到外间。任成福临走时笑呵呵地对贾洪涛说：“你真是好哥们，等过了关我请你吃饺子。”“抄完别忘了把原稿退给我。”贾洪涛冲着任成福的背影叮嘱说。稿子顺利过关，任成福如愿以偿的登上了全教育系统“活学活用”的讲台，在全市出了大名。是那篇稿子让他彻底的服了顾思阳，再不敢轻易的向他甩高帽子。

这次顾思阳拒绝帮任成福写发言稿，任成福又有了新的想法。他认为顾思阳是妒忌，上次能写，是因为没有实际利益冲突，这次就不一样了，他已经把贾洪涛和顾思阳设定为他的重要竞争对手了，他认为班里走一个兵，最后也是集中到他们三人中的一个。顾思阳可不像他想那么多，这事换班里任何一名同学他都会出手相助，就任成福不行。他看搬不动顾思阳，就在最后一节课铃声还没响时，向老师请假提前回家找父亲，再请生产队的会计晚上到家吃了一顿酒，第二天拿着会计为他写的发言稿，在动员大会上器宇轩昂的宣读了一遍，效果还可以。动员大会以后，很多同学都争先恐后的上交申请，要求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两天以后，学校里来了一名女军官，顾思阳没见到，顾思光先看到了，认出是去过家里的贺玉斌。他放学后见大哥的班还没放学，就在操场上看几个同学打篮球，等着顾思阳。顾思阳走出教室一眼就看到向他招手的二弟。“你怎么还不走，等我有事吗？”顾思阳问。“你报名了吗？我和同学说了，你一定能参军，他们都羡慕我呢。”他喜滋滋地说。顾思阳瞥他一眼说：“你真敢吹牛，参军那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要经过严格的身体检查和政治审查。一个细小的环节出问题都会被淘汰，像你说的那么轻松，以为谁想去就可以去呢。”顾思光的嘴瘪了，笨口拙舌的想说话，唔噜半天顾思阳也没听出个数。他突然想起了女军官，眼睛亮起来，吐字也非常清楚：“哥，咱爸死时去咱家的女军官来学校了，八成与招兵有关。当时她说过以后家里有事找她，咱就找她呗，也许就成了。”他用手掌使劲揉搓自己的大圆脑袋。顾思阳开心地笑着说：“咱大憨也不傻呀。”

顾思光眼睛不拙，他看到的女军官就是贺玉斌，她是招兵工作的军方代表。她到学校来就是了解顾思阳的表现情况，如果他有参军的申请，她将无条件的把他带走。在顾家出事的几天里，顾思阳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看出他是个可塑之才。当听到李秀媛说他至今尚未报名，她有些着急，问李秀媛，李秀媛也不知道他不报名的具体原因。贺玉斌想找他谈，李秀媛给劝阻了。“还是我找他谈吧，你谈不适合。”她知道贺玉斌是诚心要帮助顾思阳，为他造一条奔向大好前程的道路。她不让贺玉斌亲自找顾思阳谈有两个原因：一是贺玉斌是军方代表，要带一个兵走的特权是有的，但正因为她的身份特殊，才不便于亲自出头。再就是顾家刚刚在沉痛中苏缓过来，不能因为她的出现再让顾家跌到悲愤之中。中国人有句俗语：眼不见心不烦。在此可以借来一用。

李秀媛第二天就同顾思阳谈了，她是以关心的角度询问他为什么迟迟不报名。他说还没想好。他的话不是敷衍，至少他还没有同妈妈谈，在这个问题上他得听母亲的。李秀媛讲了当时社会上最为流行也颇感时髦的观念，好男儿要争取当兵，入党提干，即使在部队里提不上干，复员回地方也能安排一份好工作。并且也暗示了他如果报名，基本就能走。当时军人是最吃得开的，女孩子找对象首选的都是军人，军属在街道和委里都很有优越感。顾思阳不是木头，他血管里流动的也是青春的血液。从杨絮最早告诉他要在应届毕业生中招兵的那一刻起，他周身的热血就已经沸腾起来。几天里，他强压住报名参军的强烈欲望，静静的思考自己的未来，一种最沉重的责任感，压住了他的希望之火，他鼓不起勇气同母亲谈这件事情。尽管他在家里刻意的回避谈征兵的事，甚至弟弟妹妹提起个话头就让他用别的话引开或直接制止他们不要再谈下去。这晚刘秀兰找他谈了。吃过饭，弟弟妹妹在西屋温习功课，她叫他到东屋。开门见山的问他为什么不报名参军。他顾虑重重地说还没想好。“不对，我不认为你没想好，你不会撒谎，你没跟妈妈说实话。”她看到他紧低着头，一付猥琐的样子，心里十分难受，他是恋着这个家。为了儿子的前程有些话她还是要说：“这件事情很重要，它关系到你将来的发展，如果你爸爸活着，他会让你去，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去，就是因为他没了，你不去了，你怕我带不了你的几个弟妹。事都赶到这了，总得有个选择。这是你的事情，应该由你做主，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定。即便你去当兵了，也只三、四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不用考虑太多，社会主义国家饿不死人。”顾思阳不理解妈妈的刚毅和坚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原动力又在哪里，他想不透。其实就来自这个贫寒而苦难的家庭，是生活和儿女的需要把她锤打成似铁的女人。他沉默着，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注视着刘秀兰说：“妈妈，我决定了，我不去当兵，明年毕业参加工作，和你一起供养弟弟妹妹，让他们将来都能享受到比我们现在更好的生活和学习条件。”“思阳，妈妈委屈你了，顾家委屈你了。”刘秀兰忘情地抱住顾思阳，为他擦掉流出的泪花时自己的泪也流了下来。这几天她也一直受着煎熬，从理智上说，她赞成顾思阳当兵走；从感情上，她又怕他走，她已经把他当成了依靠，她不敢想他走了以后，她是否能支撑起这个家，把余下的四个孩子完整的带大。可不让他走，去奔一个美好的前程，这句话她做母亲的说不出来，其实她也同样在回避。今天是顾思光求她做哥哥的工作，她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对。顾思阳的决定随了她的意，但她的内心却像撕裂了一样的疼。也许今天这个决定，会让儿子失去一个他一生中最好的机遇。顾思阳缓缓抬起头，眼泪涟涟地说：“妈，我出去走走。”刘秀兰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顾思光紧跟他身后追到院子里，他刚才同母亲的谈话顾思光趴在门缝听得清清楚楚，他很生气哥哥的选择。他从后面拉住要出院门的顾思阳，祈求道：“哥，你就报名去当兵吧，我们不用你挣钱养，你要是能当了军官，我们兄弟天天喝面糊糊心里也甜。”顾思阳深知弟弟的话是真心的，他回头一看，两个妹妹和小弟都出来了。顾思辉上前一步说：“二哥是代表我们大家说的，我们不能拖累你呀，大哥。”她哭着抱住他，顾思伟、顾思杰也过来一起抱住他，五个兄妹**地抱成一团，哭成一团。这一份亲情，就是钢铁铸就的心脏也会熔化了。顾思阳被弟妹的深情熔化了，他在每人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你们的哥心领了，可是哥不能走，哥要永远同你们在一起。”

那一年，任成福因高血压检查三次没过关被淘汰。贾洪涛体检、政审都合格，因为名额少没走成。九中走了三个兵，两个是驻军军官的孩子，一个是副市长的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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