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终于翻过了多灾多难的一九七六年，人们在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中迎来了新的年度。杨絮因为顾思阳拒绝申请报名参军，生了几个月的气，坐在同桌却如陌生人一般互不言语，放寒假也不联系。每年的寒假都是顾思阳最忙的时候，风雪天他也要上山打柴，一年用柴的大部分都要在寒假里割出来。好在顾思光也能随哥上山打柴了，兄弟两人干活总比一人要顺手的多。韩铁林专门为他们兄弟新做一张木爬犁，一次能装十几捆柴禾。左江二队山场看山护林员是韩铁林的亲家，韩长兴的老丈人，这老爹知道韩家和顾家是世交，所以顾家人在二队山场割柴一路绿灯。顾思阳也深知好歹，上山打柴只割毛柴，从来不动规定保护种类的树木。早出晚归，十分辛苦，吃完晚饭，用热水烫完脚，倚在炕里的被垛上就再也不想动了，别说串门走动，想都懒得想。

在感情这方面再细腻的男孩子也比不上女孩子细。杨絮在生活中是粗拉拉的女孩，在感情方面真可谓细致入微。她同顾思阳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班同学，十年相处，打下了比较坚实的感情基础。她家里兄妹俩，父母都上班，经济条件比较好。前年哥哥从乡下抽调回城安排在钢铁公司中学行政科，去年结婚自立门户。她是家里的宝贝，被母亲和哥哥宠着长大的，她内心淳朴，但性格乖戾，蛮横霸道。由于家庭经济条件的不同，顾思阳从小学二年级起就开始得到杨絮的支助。她不忍心瞅着同桌的他拿着已经捏不住的铅笔头写字，每次她买铅笔都多买两支，带出顾思阳的份。现在顾思阳用的钢笔和钢笔水都是杨絮送的。杨絮的妈妈在宏兴街粮站工作，年节能从内部买到大米白面等细粮。从上小学五年级起，每年春节杨絮都要求妈妈买二十斤白面送给老师，她妈妈徐成英乐颠颠地买了还告诉杨絮不能收老师的钱，这些白面都进到了梦想当老师的顾思阳家里。斗气归斗气，不说话归不说话，感情是动摇不了的，白面也当然是要继续买的。杨絮知道白天他不会在家，晚上她又不敢独自去找他，就鼓动曲雪妍陪自己去。曲雪妍、贾洪涛小学同她和顾思阳同校不同班，中学以后顾思阳和贾洪涛牵动她们两人也走的亲近。曲雪妍点着杨絮的鼻子尖说：“继续斗气呀，怎么挺不住投降了。”“就你这破嘴，看我敢撕了它不。”杨絮手伸的长长的把曲雪妍从屋里追到外面要撕她的嘴，曲雪妍实在躲不过，举手投降说：“求求你别撕我的嘴了，撕坏了我还怎么陪你去顾思阳家呀。晚上六点吧，在你家胡同口等我们。”杨絮知道她话里的“们”一定是贾洪涛，就没再细问。

晚上三个人来到顾思阳家，他打柴还没有回来。刘秀兰把他们都让到东屋，用饭碗倒了三碗白开水端到他们面前说：“家里很少来客人，没准备水杯，就用这饭碗将就喝两口暖暖身子。思阳往常这时候也该到家了，你们坐，我出去看看。”“刘阿姨，您也坐着歇一会儿，我们没事，多等一会儿行，她们俩您都认识吧。”贾洪涛介绍曲雪妍和杨絮与刘秀兰认识。刘秀兰指着杨絮说：“这杨家姑娘我熟，她打小就和思阳一个学习小组，她母亲在咱这粮店，也认识。曲姑娘也见过，不是很熟。”曲雪妍用手捅杨絮一下说：“是呀，刘阿姨，人家杨絮同你家思阳是青梅竹马，好着呢。”“你——”杨絮举手要打。曲雪妍早料到有这一招，闪身躲到刘秀兰的身后，做着鬼脸气杨絮。杨絮气得用力一跺脚坐到炕沿上，再不去理她。堂屋门响一下，刘秀兰推开屋门，是顾思阳兄弟。俩人脸和帽子上挂满冰霜，像圣诞老人似的辨不清谁是谁，到他们摘下帽子扑打一阵身上的霜雪，才分出顾思阳的白脸和顾思光的红脸。自然界有很多解不了的迷，就像人的脸色，白脸的人，越冻脸越白，红脸的人，越冻脸越红，没人能说清是咋回事。顾思阳见到挤在门里的贾洪涛和曲雪妍，惊奇地问：“你们俩怎么有时间了，是来通知我学校有什么事吧？”贾洪涛用手偷偷指下屋里，一个劲向顾思阳挤咕眼睛。“嗐，你累不累呀。就直接告诉他杨大小姐在屋里等他得了呗。”顾思阳听到杨絮来了，马上伸手推开堵着门口的两个人，冲进屋里。杨絮坐在炕沿上，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没有理他。“杨絮，你来了。”他像做错事站在老师面前承认错误的小学生，不自在的就像身上有好多蚯蚓在爬，麻痒得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杨絮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贾洪涛和曲雪妍盯盯地看着自己，特别是曲雪妍面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更让她气愤，心里不禁骂道：“曲雪妍呀，你是损透顶了，等将来抓到机会看我不挤出你鼻涕来。”嘴上却对顾思阳说：“先洗洗吃饭吧，没事，就是闲着出来溜达。”顾思阳回头看见贾洪涛和曲雪妍还站在他身后，说：“坐吧，没好吃的，喝水吧，我吃饭，真饿了。”玉米面大饼子就白菜土豆条汤、萝卜条咸菜，不一会就吃得哥俩热气腾腾，脑门滚动汗粒。顾思阳以为他们有事，急急火火的胡噜满肚子就进到东屋。他见杨絮蔫头耷脑的样子耽心的问：“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没有。”她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眼睛对着贾洪涛和曲雪妍说：“人也见到了，活得挺潇洒的，咱可以走了。”全校一千多名学生中，能戴手表穿纯毛呢大衣、棉皮鞋的只她一个，她的穿戴绝不逊于年轻的女教师。顾思阳疑惑不解地看着杨絮：“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平时大家都没时间，凑到一起不容易。”“要不这样，我和曲雪妍家远先走，杨絮再坐一会儿。怎么也不能催思阳放下饭碗，咱就都走啊。”贾洪涛紧忙打圆场，同时想给杨絮和顾思阳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今天他一听曲雪妍说杨絮约他们来顾家，他吊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知道两人近两个月的冷战要解冻。“那就都一起走吧，时间也不早了。”杨絮站起身子，开始往头上围大红毛围脖。顾思阳连罩衣都没来得及换，走到胡同口，他对贾洪涛说：“你们走吧，我送杨絮。”

杨絮家离顾思阳家不到两站地，如果钻胡同插近道也就一站地远。他们很少单独在一起走路，偶尔几次也都拉开距离，或马路一边一个，或前后差开三五米。像今天这样中间才相隔一米，而且并肩走，是第一次。“还生我气吗？”和贾洪涛他们分手后，顾思阳问。“你说呢？”杨絮反问。沉默一会，顾思阳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杨絮，咱们相识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家的情况你比较了解，爸爸在世时家里就很拮据，学校开学和秋天买煤的时候总要靠借贷解决。小妹妹今年七岁了，在我的记忆里她从生下来就**过一件新衣服。我们兄妹的衣裤都是大的改小，小的再改小，实在破的不像样子，妈妈将之拆洗后打成袼褙，给我们做布鞋。这些年你看到我穿过一双胶鞋吗？”杨絮在黑暗中摇摇头。他说：“不是你没看到，是我根本就没有，棉鞋单鞋都是妈妈做的。妈妈没文化，她有一双世界上最灵巧的手。虽然她常年推车，手上长满厚厚的老茧。拿起针线来，还是照样的灵巧，无论给我们做衣裤还是鞋子，她不会量洋尺码，可她会按自己手码的长短裁样子。是她的手创造出的无形财富，维系了这个家庭的生活。你想想，爸爸的文化部门和妈妈的环卫系统都属于低工资单位。你爸爸做钳工，他一人的工资都比我父母两人加起来还多。五个孩子活到现在已属不易，你看到我小妹了，她头发又黄又细像乱蓬蓬的野草，脖子细细的，两眼凸出，眼圈永远罩着紫青色，是典型的营养不足。这种现状以目前情况看几年改变不了，国家供应的粮食数量不足，副食品得不到改善，粮食不够吃，我们家要用一斤的粮食份额换购三斤的地瓜干或土豆干来替代粮食，几年都这样，代食品吃多了，大便都很困难。父亲死单位发的抚恤金和贺家给的补偿费刚好填平了父亲在世以前的饥荒。现在又发生了新的债务，春节后开学还要增加新的借贷。杨絮你不知道，当时书我都不想念了，要参加工作帮妈妈挣钱养家糊口。”杨絮看到月光之下，他眼眶里闪烁着的泪光，下意思的把身体靠近了他，中间一米的间隔缩成一条不易察觉的细缝。两人的肩膀不时的有轻轻的触碰，刚有一点感觉就闪电般的相互躲开。“妈拦住了我。”他们拐入了一条胡同，顾思阳继续悲情的陈述：“她求我一定要坚持到毕业，一定要拿到毕业证书，在我哭得不能自抑的时候，她就抽啜地抱着我，哀求我，她眼里流出的泪远远要比我的多。她把我当成是顾家的希望，顾家的未来。虽然在参不参军的问题上她让我自己定，杨絮，你说我能走吗？我能眼睁睁地抛下这一大家子吃饭都困难的亲人走吗。”他悲痛欲绝地蹲到地上，两手用力的击打自己的头部。杨絮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抱住他的肩头，掏出自己带香味的手绢，流着泪为他擦泪，深情地说：“思阳，我错了。记得我说过要陪你分担一份痛苦，我没做到，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他双手捧着杨絮满是泪痕却仍然俏丽的脸颊缓缓站起身来，握住她拿手绢给他擦泪的手转向她的脸边给她擦泪，“杨絮，其实你逼我参军是好意，我看出来也能体会到你一直关心我，可是我很难，有太多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不是我不想做主，也不是我不能做主，而是时事在控压着我，我能够超越身体的极限，但我超越不了心理的极限。”“思阳，你别说了。”杨絮用白胖的小手捂住他的嘴巴，把头贴到他的心口处，静静听着他的心声。他们彼此喜欢，相依相恋，但一直没有做出爱的表白。今天的街头漫步，第一次的相拥相抱，能否代表是初恋的回声呢？他搂着她的肩头，她的头靠在他的右胸上，夜已经深了，但谁也没有提出要加快步伐，他们仿佛忘记了时间，愿永远沉醉在这茫茫的寒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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