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坳的瓦片去山那边的禾田冲相亲,但相亲过后,瓦片没有回到谷子坳。她失踪了。
瓦片的名是父亲取的。那一年冬天,天上刮着凛冽的风,父亲背着一把锄头从山上回来,刚至门前,突然,“啪”的一声,檐上掉下一片瓦,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父亲脚前。瓦片灰灰的、薄薄的,掉落地上没破碎竟然完完整整一块。父亲大为惊异,高声叫:“嘿!瓦片!这块瓦片!”话音未落,屋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呜哇呜哇声音极是脆亮。小生命迸发出来的那股力量像是在应答父亲的话,又仿佛是要跟窗外呼号的北风顽强抗争。父亲说:“我一回来,瓦背上就掉下一片瓦来接着我。我看,这孩子就叫瓦片吧!”母亲反对。母亲一撇嘴,说:“瓦片!别人家的女娃,总是花啊,秀啊的。瓦片,瓦片这算什么名?”父亲说:“瓦片好,瓦片盖在房顶上,经得住风吹又受得住雨打。花有什么好,开了又谢了。”
陪瓦片去禾田冲相亲的是外香婶。外香婶是媒人,还是瓦片的亲婶娘。回路上,外香婶看着脸红扑扑的瓦片,她笑说:“瓦片,你爹说你经得住风吹又受得住雨打,我看你嫁给禾田冲的郑家松不会经风吹也不会受雨打,你是小耗子掉进蜜罐,一辈子享用不尽。”郑家松比瓦片大三岁,人生得高大俊朗不说,还是这一带有名的山鸡养殖户。一见面,双方都十分满意。说这话时,外香婶当然不知道,瓦片最终没能嫁到禾田冲。
外香婶离开禾田冲径直回了谷子坳。瓦片没回,说要去乡百货店,去乡百货店是去看一件衣服。三天前,她在那里看见一件浅蓝色风衣,一看就喜欢上了。今天,她特地兜里带了钱要去买,还美滋滋地想,下一次去郑家松家,一定要穿上那件漂亮的新衣裳。
走进百货店,一眼就见原来挂那件浅蓝色风衣的地方空了。一打听,衣服早卖完了。仔细将柜上挂的衣服看了看,见没有中意的,只好怏怏地走了出去。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年约四十上下,短发、尖尖的下巴,穿着一件半旧灰色衬衫,里面软塌塌现着两个**的轮廓。女人手里提着一个黄色塑料袋,鼓鼓囊囊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迎面而来,瓦片的目光很容易就与她对上了。女人眼里浮着浅浅的笑,一脸温柔亲切的表情。瓦片以为她认识自己,便也笑了一下。正要擦肩而过,不料,那女人站下了,柔声跟她打起了招呼:“妹仔,你是易家塘的?”瓦片说:“我不是易家塘的。”边说边前行。女人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我觉得你好面熟,你是……”瓦片只好站下了,她说:“我是谷子坳的。”
女人嘴里“哦”一声,走两步又折转身,大声朝瓦片说:“妹仔,你是谷子坳的,有一个赚钱的事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做?”
瓦片好奇,又停下脚步,回身问女人:“什么赚钱的事?”
女人走过来,老熟人似的一把将瓦片拉住,脸上浮起神秘的神色,她说:“来,给你看一样东西!”将瓦片拉到一棵樟树下,伸手从黄色塑料袋里拿出来一块布。打开来,原来是一块刺绣。上面用各色丝线绣着五彩缤纷的花草,一对美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还有一只花猫,翘着尾巴在戏弄一只金甲虫。
瓦片看得呆了,吃惊问:“谁绣的?绣得这么好!”
女人不接她的腔,只管说:“不要小看这一块布,绣出来七十块钱一块!”瓦片眼睛睁大了,“七十块钱一块!真的?”女人抖了抖手里那块剌绣:“当然真的!”又笑着征询:“你想不想学?想学我找人教你。绣出来的东西你只管交给我,我跟你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瓦片立即来了兴趣:“绣这么一块要几天时间?”女人声音高起来:“几天时间,手快的一天就成。”“真的?”瓦片心里盘算,一天七十,十天就是七百。一个月是多少?就算手笨三天七十呢,一个月下来也不少。顿觉一股喜悦在心底涌动,忍不住问女人:“这些材料呢?我可从来没看见哪里有这么好看的丝线卖。”女人说:“材料和图纸我都拿来,你只管绣就行。”瓦片说:“好学吗?”女人拉长声音说:“好学,像你这么聪明的人,那是肯定一学就会。”女人接下来告诉瓦片,这是她通过一个熟人从苏州揽来的业务,现在苏州那边的公司专门派了师傅过来搞刺绣培训。她说瓦片今天碰到她算是瓦片的财运到了。
几句话说得瓦片喜之不尽。去年她在广东一个鞋厂打工,老板待人苛刻,使辞了工,又总是想着出去,但父母反对。他们说,老大不少了,出去打什么工?一个妹仔最要紧的是找个好婆家。父母惦记的是她的婚嫁,父母把她的婚嫁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瓦片想:一个女的学刺绣应该不难。手艺学会了,成亲以后也可以做,这就比到外面去打工强。外面世界虽然大,到底人一出去似水上浮萍漂泊不定,哪有在本乡本土落叶生根的好。这一想,瓦片就拿定了主意,兴高采烈跟那女人走了。
走出半里地,有人叫。循声一看,原来是小青。跟小青走一起的还有她正处对象的陈东成。小青和瓦片是中学同学,毕业后两人都没考上大学,便回到各自的村院。有时逢赶圩去河对面,一坐船常常会碰面,到一起两个呶呶唧唧有说不完的话,反觉比在学校还要亲近。小青大声问:“瓦片,你到哪去?”瓦片高兴说:“我去学手艺。”小青即又问:“你学什么手艺?告诉我也去学一学!”瓦片就将目光转向面前的女人,女人压着嗓子朝她说:“师傅还没见到呢,八字胡子一撇还没有,等学完了再说吧。”
瓦片没有深究女人的话,否则,她一定会发现那话里的破绽。苏州不是来师傅搞剌绣培训吗?总不见得那师傅远道而来就为了培训她瓦片一人吧,按常理应该是人越多越好啊。见女人面上浮起催她上路的神色,瓦片对疾步过来的小青说:“以后告诉你吧,反正我学会了我会教你学的。”小青紧问一句:“到底是什么?”瓦片不回答,却笑着跟小青打趣,“陈东成在那里等你呢。”说毕,抬腿跟那女人往前走了。后面传过来小青的高叫:“瓦片,明天我去对河赶圩,你去不去?”瓦片大声回应:“去!你要先过河就在河那边的苦楝树下等我!”心里还惦记买衣服的事,对河街上有好几家卖衣服的地方,同小青一起去,正好要小青帮着挑一挑。此时的瓦片不知道,明天她已经不能去对河赶圩了。
匆匆行走在山林里的小路上。一片乌云从西边天角压过来,太阳隐没了,天色灰暗了许多。林间响着山泉的流动声,呜呜咽咽,就像是从地层深处发出来。一阵风过,枯萎的树叶倏然飘落,宛若碎了的纸片,在空中凄凄飞舞。
女人越走越快,瓦片的脚步跟着也越走越快。女人说:“你叫瓦片?”瓦片应:“是的。这个名难听死了。”女人说:“也不是那么难听,我的名才难听呢,你猜叫什么?瓦片说:“猜不出。”女人说:“叫野坨”。“野坨!”瓦片笑了一下。女人说:“你说一个女的叫野坨,这到底算个什么名?我看现在城里人给狗取的名都比这好听。”瓦片又笑了笑,“那你户口上呢,也是这个名?”女人说:“户口上倒不是这个名。我姓王,叫王秋田,不是莲花的莲,是种田的田。我爷娘就想的要我种田,种一世的田。”女人虽说的煞有介事,但她不叫王秋田。她的真名叫什么?瓦片根本没法知道。
穿过一道山谷,再沿着一条窄窄的公路一直朝前,“到了。”女人微喘着说。果然,就见前面浓翳的树木中隐隐**一些灰瓦和黄土墙,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村子,四周长着杉木和黑松。若是站在对面的山岭上,几乎是望也望不到。
瓦片跟随这自称叫王秋田的女人走进村西头一间土砖砌成的屋子。屋子简陋异常,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床。破旧的木棂窗上蒙贴着一层白色薄膜,上面落满了灰尘。一阵风过,掀起破损的一角呼啦啦作响。屋子里空荡荡的不见苏州师傅,也不见有人在学刺绣。在瓦片的想象里,这地方是应该有人的。她特别想看看别人绣得怎么样。瓦片惊愕:“怎么没人学呢?就我一个人学吗?”
女人说:“怎么没人学,来一个学一个,学了就回去绣了。你学了也要回去绣,绣好了再来交货。”
瓦片说:“苏州师傅呢?”
女人朝门外看看,说:“在前面呢,我去叫。”
走到门口,女人又折转身,口中只管叫:“口干死了!”回身噔噔地朝屋中的桌子走过去。桌上摆着几个黄瓷杯子和一个瓦罐。瓦片看见,露着几条裂缝的桌上蒙着一层灰,几个黄瓷杯子倒还算干净。女人抬起瓦罐朝杯子里倒水。一阵哗哗的水响,女人端起一杯水仰脖子一气灌下,她将另一杯水递与瓦片,瓦片接过来喝了。
少顷,瓦片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听见女人嘻嘻笑,好像在说:“你站稳啊,不要倒了,不要倒了!”瓦片坚持了一会,后来再也站不稳,腿一软,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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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浣的那个夜里』
瓦片醒过来,睁开眼,眼前一团黑暗。然而,就在辗转~时,她发现了异常,~~没有盖被子,是和~~在~~的,很快,又觉出自己被一~冷气包围着,冷气里还~着一~剌鼻的霉腐味。也许是冷气和那~霉腐味~~了~大脑皮层,于是,意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记起了白天在禾田~相亲的事,记起了郑家松那张英气~发的脸和他那许多美丽的~~。外音婶回去了,自己到哪去了呢?对了,自己离开禾田~到了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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